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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行?”他急得脸都烫了。

“将来挣大钱了再还给丁老师嘛!”她笑起来,“丁老师现在是投资哦,不准我投资呀?”她笑得鱼尾纹欢游。她有时是个不成熟的丁老师,比如此刻。那种不成熟让他好舒服。

没错,赚大钱。比他更高大魁伟的父亲一辈子赚小钱,这是他无法跟父亲有一句共同语言的原始理由。如今父亲连小钱都赚不上了,高高大大地坐在麻将桌边,英雄人物一样神气活现,几毛钱输几毛钱赢,就是他的悲与喜。他跟着丁老师走向停车场的路上,心里恶狠狠地想着赚大钱。赚大钱,是为了丁老师的预言成真,为了她对他的高期望值不落空。还为了什么?还为了让自己够格爱丁老师,或者,够格被丁老师爱。

太奇妙了!那一次针灸,他认定反正是无效,却又大睡一场,还大梦一场。梦到丁老师就在他床边,保卫他的睡眠。他在梦里对自己说,假装的酣睡千万不要被丁老师识破呀,否则她该多提不起劲儿,保卫了一场虚假睡眠。

然后就又恢复了每周一次的治疗。丁老师每周三或周四开车带他旅游二十多公里,度一次他们两人的假期,他们两人的蜜月。治疗结束,他们总是一块儿吃晚饭,往往到丁老师父母家去吃,偶尔也在餐馆里吃。当然他们选的都是比学校食堂贵不了多少的快餐。有时候丁老师让他点菜。他点完菜,她就乜斜眼,瞅着他,明白他为她抠门。而在丁老师父母家,他会自在些,毕竟没让丁老师破费太多。他喜欢丁老师的父母,像楼里的邻居那样把丁老师的父亲叫成“老丁老师”,这样来区别丁佳心这个“小丁老师”。

那晚他回到家里,父亲在简易平房最里头的一家打牌,他经过那里时听见父亲粗话满口地跟人笑闹。他家在那排简易平房的中间,前面围出一小圈铁栅栏,算是个前院,院子里种满蔬菜。铁栅栏是父亲把工厂的铁围栏用电锯割下来,给自家安装的,工厂关了门,几天内就被全厂下岗工人拆整为零。推开铁栅栏的门,就从窗口看到母亲坐在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前,脸几乎凑到屏幕上。他跟母亲说了多少次,音量开大开小不会影响电费多少的。他一推开门就跟母亲嚷嚷说愚昧啊愚昧,不省电净费耳朵了!但母亲以她的信念坚持把电视音量开到最低,笑着说即便不省电也省电视机,电视机的喇叭也跟人一样,扯起喉咙喊早晚喊破。他无话可说,懒散地把手一摆走开了,意思是:随便吧,爱怎么怎么吧。母亲是父亲从农村老家娶来的,父亲下岗之前在厂里做过临时工。她读过村里的小学,只读到二年级,对她来说,高中生儿子的学问已经多得一家人都受用不尽。他们住房旁边,就是一个高档小区,里面有四个保姆介绍所,她常常到介绍所去找一份事由,看护瘫子,带狗遛弯,或者照顾痴呆老人。干到老人死了,或瘫子把她累坏了,抑或狗的雇主太不把她当人骂了,她就会辞工回家歇着,直到因为儿子再次看上一个新手机,或者一套新衣,或者学校组织一次旅行,她再去高档小区的介绍所,申请一份同样的苦事。

等他进了自己的小屋,母亲走进来,脚步轻轻的,带一种知趣。母亲进城十九年了,仍然有种乡下人的自觉,进的是城里人的城嘛。母亲在叫他了,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对母亲他是爱的,但不知怎么去爱。他也深知母亲爱他,也是越来越不知该怎样爱。两人都越爱越风马牛不相及。他对父亲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可怜、鄙夷父亲。假如说他对父亲的爱里一半是正面一半是负面,那么正面的一半就是怜悯,负面的一半即是鄙夷。母亲问他吃过饭没有,给他留的晚饭还在锅里。他家的燃料是前几个时代的沿袭,仍然是自制煤块。他说吃过了。母亲问他真吃过了?他说真吃过了。母亲又问,吃饱了没有?他说吃饱了。母亲等了一会儿说,没吃饱再给你热点吃。他爆发地说,吃饱了!这一连串关于吃饭的话可以翻译成:儿子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非常非常爱你。她不会说,你天不亮就出门上学去了,天黑尽才回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告诉我学校发生了什么,你离家十几个小时过得如何?所有的疼和爱,一整天的挂念,最后就被三句关于吃饭的句子凝练提纯了。儿子把书包重重地搁在书桌上,这屋小得书桌只允许长两条腿,另外两条腿是借床的,桌面直接被钉在床栏侧边。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又一本书,母亲知道这是在催她离开。她总得说点什么,心里那么多疼爱总得给个出路。

“你那天跟我说,班里好多同学都请辅导,家长给请的,我听你说,英文要有人给辅导一下就好了……”她用一个动作结束了话语。那动作将一叠大小不等的钞票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