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相迎不道远(三)(第2/3页)

辞别周珣之,檀道一在路上便有了预感,大概王玄鹤会求到自己门上来,果然翌日就有家奴拿了纸条,神神秘秘地禀报称,有位建康故人请檀长史去四夷里一叙,檀道一犹豫片刻,说道:“四夷里太显眼了,去别院吧。”

檀道一不常去别院,茹茹闲的发闷,听僮奴传话,说他要在这里待客,她喜出望外,忙挽起云鬓,系起环佩,王玄鹤走进门时,正迎上一张俏生生、喜盈盈的脸庞——他满头雾水,忍不住多看了茹茹几眼。

“王司马。”檀道一不远不近地站住了,招呼了王玄鹤一声。

他冷淡的声音打消了王玄鹤的满腔绮念。王玄鹤微微一僵,表情登时有些不自然了——他这趟进京,明知命运未卜,在樊登等人府上也接连吃了闭门羹,四夷馆的使节们看他,仿佛在看一个半死人。王玄鹤忍不住愤懑,勉强对檀道一笑着拱了拱手,“檀长史。”

王玄鹤是元竑的亲舅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掌握江南大半兵马,却终年的脸色灰暗,身形伛偻——当初薛纨那当胸一剑,给他留下了顽疾,嗓门高了,都忍不住要抚一抚胸口。“这里……”王玄鹤目光在别院盘旋,地脚虽然隐蔽,却精巧雅致,可见檀道一在洛阳官运亨通,王玄鹤把想要套近乎的那颗心歇了,对檀道一客客气气、又不失感激道:“多谢长史接见。”

“王司马请坐,”檀道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胸前的剑伤还没好?”

“好不了了!”王玄鹤苦笑,“我现在废人一个,虽然挂着个司马的头衔,但上不得马,挽不得弓,就来洛阳这一趟,途中先去了半条命。”

檀道一听着王玄鹤诉苦,表情缓和了些,“等天气好些,陛下大概就会召你觐见了。”

王玄鹤捏紧了酒杯,“陛下这趟召我进京,不知道……”

檀道一安慰他,“静观其变就是了。”

这不是劝他伸长脖子等着被砍?王玄鹤微微拧了拧眉,目光在室内逡巡——茹茹手捧银瓶,一双清凌凌的双眼好奇地端详着他。王玄鹤思忖片刻,回过味来,笑道:“这位娘子,有点眼熟呢。”

茹茹笑着插话,“贵客见过奴吗?”

王玄鹤摇头,不等他开口,檀道一对茹茹道:“你下去吧。”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茹茹轻咬了下嘴唇,放下银瓶退了出去。王玄鹤讪讪一笑,堂上只剩两人对坐无言,更显世态炎凉,王玄鹤轻叹一声,放下耳杯道:“道一,我今天来,带了样东西给你。”

“哦?”檀道一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是什么?”

王玄鹤轻轻击掌,在廊下看雪的僮奴走上堂来,将托盘送到檀道一面前,檀道一轻轻掀开青绢,见托盘上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柄半旧不新的玉角弓,手指一拨,弓弦发出嗡嗡的龙吟。

王玄鹤观察着他的表情,叹道:“这也是你的旧物了。当初国主被囚禁在寺里,是你教国主揽弓射箭,临行前把它赠给了国主——你来洛阳后,国主常常睹物思人,在我临行时,特地命我将这柄弓带来,也好物归原主。国主说……”王玄鹤说到沉重处,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待到来人若是你率兵再进建康,国主念着当初你待他的恩情,宁愿死在你的弓弦之下,绝不抵抗。”

他这番泣血之词,料想檀道一要黯然神伤,谁知檀道一反倒一笑,只摩挲了几下弓柄,便将青绢重新盖了上去,“多谢国主盛情——不过我小小一个长史,恐怕这玉角弓在我身边也只能蒙尘了。”

王玄鹤愕然,“道一,陛下对你情深义重……”

“陛下?”檀道一失笑,“你说的是哪个陛下?”

王玄鹤自知口误,骇了一跳,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绷着脸道:“看长史忙得很,是在下冒失了。”他蹭的起身,憋不住又愤然回首,“我临行前,还特地去你父母陵墓上拜祭过,江南和暖,虽然冬日萧瑟,墓前的松柏却郁郁葱葱——道一,你这辈子,是不打算回去祭拜你的父母了吧?”

檀道一淡淡地,“这个不劳你挂心了。”

两人不欢而散,檀道一也没有起身相送,只坐在堂上,望着王玄鹤在夜色里渐渐消融的身影。秦淮河画舫里放浪形骸的王玄鹤,护军府耀武扬威的王玄鹤……檀道一“呵”地轻笑了一声。

他在思绪中良久的沉默,忽然一声轻笑,有点讽刺,又有点黯然,茹茹双手轻如落羽般攀在他肩膀上,见檀道一还在沉思,她索性依偎了上去,柔声道:“檀郎还在为这个姓王的生气吗?”

“我跟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檀道一摇头——朱雀桥上独自徘徊的元翼,萧瑟夕阳下率兵北上的檀济——那些飘忽如烟的身影,倏的自眼前消失了。茹茹往他微蹙的眉心抚了抚,檀道一握住她的手,定睛端详了她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