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苏荷同样穿着厚实的羽绒服,灰黑色的,显得有些脏,宽大的帽子罩住大半边苍白的脸,偷窃失败的她仓皇地往后车厢挤,并频频回头看我,似乎很害怕我会当场揭穿她。拥挤狭小的公交车像一个漂浮着水草的大鱼缸,而她就是那条游动自如的金鱼,公交车靠站停下后,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半分钟后,当车再次开动时,她又出现在站牌下面。成功逃脱的她不再害怕,大方地拉下连衣帽让我看清了她的脸,同时她也望向车窗内的我。那天,我一直没理解她微微勾起嘴角的微妙的笑,像无声的感激,又或者别的什么。

我们相互凝望,直到彼此在对方的视线中消失。

第二次见面是两个月后,我甚至不太确定前后就是同一个人。

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我叫苏荷。我成绩不好,脑子也有些笨,希望不会拖大家的后腿,我还希望能跟大家成为好朋友。”

这个脸色苍白得像是营养不良的转学生羞怯地低着头,轻声细语,赢得了班里绝大多数人的好感;而如果不是曾与她在公车上撞见过,我大概也毫不犹豫地相信她了吧,相信她的内向和自卑,羞涩跟笨拙,以及那张脸上写满的不可伪造的纯良无害。

可惜几天后,学习委员刚收齐的两千多块班费就不翼而飞了。

这事很快上报了教务处,当时马上要放学了,教导主任当机立断地扣留了全班同学,上厕所都不准,一个接一个领去办公室单独搜身。紧张又刺激的搜查行动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才结束。

当天晚上并没有公布什么搜查结果,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到苏荷,她在公交车上,伸进我口袋里的那只手,手指冰凉。

果然,第二天,班主任脸色凝重地告诉大家小偷昨天抓到了。她拿出两千块,并把苏荷喊上讲台,宣布她就是偷班费的小偷,要求她当着全班的面做深刻检讨。班上一片哗然。

苏荷委屈地辩解着:“老师,钱真不是我偷的,那两千块确实是我自己的钱。”

“你一个初中生哪来那么多钱?”班主任厉声质问。

“那是我爸给我的生活费,他在深圳打工,隔几个月才给我打一次,我昨天刚去银行取的。”

“还敢狡辩!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长大了还得了!”班主任态度冷酷,像在逼问犯人,“那你告诉我你爸的电话,我亲自找他。”

“我爸、我爸没有电话,每次都是他主动打长途给我的。”

“那你妈呢?”

苏荷犹豫了一下,“我四岁那年……她就死了。”

原本怒不可遏的班主任显然愣了愣,不过很快又接着问:“你还有亲人吗?”

“没有,我现在一个人住……”那一刻她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被眼前莫大的屈辱给冲溃,“老师,我真的没有偷。您要怎么样才相信我啊!我真的没有……”

谈话进行到这,班主任颇感满意,因为一切都证明她在狡辩。

“以你就是无法证明钱是你的。哪会有那么巧的事,班费丢了,同样数目的钱就正好在你书包里。”

“老师那您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她偷的啊,您这是在逼供。我相信她没偷。”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站了起来。

奇怪,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是小偷,尤其在经历过公交车事件之后。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愿意相信她。我想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承认自己的妈妈死了,承认自己的爸爸是一年只能回家一次连手机都买不起的民工。无论真相如何,对眼前这个孱弱的女孩而言都早已造成巨大的不公,我无法漠视。

班主任不可思议地盯着我,没想到自己向来宠爱的好学生会为一个来路不明的转校生与她公然为敌。她失神了几秒,组织着语言,这时第二个同学也站了起来:“老师,我相信她没有偷。”

“我相信她。”第三个同学。

“我也相信她。”第四个同学。

……

可能班主任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我们,又或者是苏荷楚楚可怜的形象激起了大家的保护欲。同学们像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原本肃静的教室沸腾成一锅滚烫的开水。逆转的局面让苏荷“哇”的一声哭了,她瘦弱的肩膀激动地抖动,无助得像只迷途小鹿。

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忘掉那一幕,我不再迫于老师的威严,而是遵循满腔热血,去试着相信世间的美好。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体内注入一股全新且未知的能量,或者说它一直深藏在体内,经过漫长而单调的年月后才被名为勇气的火苗给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