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花衫戏(第2/13页)

  每每想至此事,慕少卿就忍不住叹息。

  游子思绪万千,轮船已达岸,栈桥放下,接亲友的人一拥而上,哭的、笑的,热闹纷纷。

  慕少卿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沈静好,她应该是为了自己特意从乡下赶来的,正踮着脚尖努力张望,她穿着嫩绿色喇叭袖绣杏花的丝绸短袄,掐了三道边的藏蓝色长裙,剪了个垂丝刘海,梳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簪着朵小金花,手腕戴着个掐丝金镯子,提着个小包裹,虽看得出尽力打扮,却在周围身穿洋装旗袍的大上海时髦女子里有些打眼,更打眼的是她手中高高举着的牌子——这是在场所有接亲友的牌子中唯一一个把名字拿反的。

  何思麟忍不住笑了:“嫂子是故意逗你玩的吧?还真是……呃,天真浪漫得可爱。”

  慕少卿深呼吸一口,解释道:“我想她是不识字,找人写了牌子看不懂。”

  何思麟再次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欢喜地朝着自家才女媳妇奔去。

  慕少卿也整整衣领,朝沈静好走去。

  多年未见丈夫终于归来,沈静好欢喜得脸都红了,急急奔去,到了跟前,始觉害羞,赶紧低下头去,欲语还休,弱弱地叫了声:“少卿……”

  慕少卿也想不出该和她说什么,想了片刻,道:“嗯,好久不见。”

  慕家开有洋布行,也算颇有资财,他家车夫很有眼色,见男女主人相对无语,觉得没必要久留,便催着上车:“这儿人多,咱们赶紧回去吧,老爷和太太可想少爷了。”

  慕少卿轻轻地应了声,领着沈静好就往马车走去,沈静好这才想起手中的包裹,赶紧打开,拿出清茶与糕点,殷勤献上:“你坐了那么远的船,怕是倦了,先用茶漱漱口,再填填肚子吧。”

  慕少卿抿了半口茶,稍稍动了动糕点就放下了。

  最初的害羞褪去,沈静好也开始活泼了,叽叽喳喳地在自家丈夫耳边说个不停:“上海好大噢,比咱们乡下热闹多了,我前两天刚到的时候,坐马车穿过南京路,看得眼睛都转不过来呢,那里有好多洋婆子,都穿着露胸脯的衣服,拖着怪里怪气的裙摆,也不知羞。还有好多女人的头发是卷的,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后来周婆说她们是用火钳子烫出来的,吓了我一跳,她们怎不害怕?”

  慕少卿知道她一直住在乡下照顾多病的奶奶,一年多前奶奶的病情骤然恶化,离世前叮嘱父亲不可因己耽误了他的学业,因此没有回来。沈静好一边守孝一边帮忙打理乡下田产家务,没见过城里世面,今年才刚刚出孝,第一次来上海的,对西洋景少见多怪。慕少卿少不得强打精神,为她解释一二。

  沈静好只看见他的温柔,看不出他的敷衍,时而见路过马车上的女子都偷看自家丈夫俊美,知道大家羡慕自己,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前世积了好大的福,才得如此佳婿,又是骄傲又是欢喜,笑得灿烂如四月春花。

  慕少卿对此只是无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反正国内女子没见识的多,沈静好虽不是他理想的妻子,但总归是个贤惠的妻子,而且木已成舟,明年他还要去美国继续深造和打理生意,不可能带这个中文洋文都不懂的妻子添乱,这段时间还是好好待她吧。

  马车徐徐,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相敬如宾,各有心肠。

  回到家中,父母又哭又笑,诉过相思,慕少卿发现沈静好在家人心目中风评甚佳,母亲一个劲地夸:“你奶奶年纪越大,性格越孤拐,尤其是快去的那几年,真是见人骂人,见狗骂狗,也就静好能摆得平她。她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卿儿你可得好好对待人家,别觉得读多几本书,就看不起别人,也别跟外面那些狐狸精眉来眼去,你不知道,这两年咱上海越来越多不知羞的女人了,天天就打扮漂亮,歌厅舞场转悠,娘最看不上这样的女人。”

  父亲倒是懂他心思,私下告诫:“静好虽然没学问,却是为你奶奶送过终守过孝的,再孝顺不过的好孩子,正妻之位是铁板钉钉的,现在的年轻人不像话,你要谈恋爱纳妾什么的,老子管不着,但糟糠之妻不可弃,咱家出不了陈世美!”

  慕少卿孝顺,一一应下。

  【贰】

  清晨的太阳才刚刚露出半个头,沈静好就早早起床,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铺满床上,挑了又挑,红的太俗,绿的太艳,白色太素,紫色不好配首饰……好不容易在周婆的帮助下选好,又坐在镜前,将乌油油的头发梳了一次又一次,紧张得就像回到了五年前成亲的那天,那天她坐着大红花轿,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摇摇晃晃入门,虽然媒婆的嘴将慕少卿夸了又夸,她依旧很害怕,她怕自己嫁的是贪花好色,三妻四妾满堂的夫君,怕自己嫁的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丈夫,更怕自己嫁的是像周屠夫那样对老婆朝打暮骂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