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雪灾(第2/3页)

月光趴在窗口上向外张望,迟疑一下,然后抓起铁锹上楼去。男生们一个个跟上他。

其实外面天色早已大亮,只是雪下得太凶猛,天地间雾成一团,昏暗了天光。

男娃们开始在楼顶上埋头铲雪。雪从四面被推出,坠落下来白茫茫雾天雾地。我和女娃们就在底楼清理,把铲下来的雪堆搬运到墙外去。雪呼下一阵又一阵,我们跟后搬运也来不及。一会后,从阿嘎那个方向坠落下来的雪堆就埋到了教室的窗台上。

风很紧,雪花横扫过来,不是飘落,是呼啸,呼天盖地。看不清雪花片片,只是白茫茫一片阴帐。一点也不轻飘,坠落在人身上充满分量。我们的睫毛开始凝结冰霜,白花花一排,叫视觉模糊而费力。身体里汗水早已湿透内衣。但是渗到外面来,只要歇一口气,外衣即被冻得僵硬,像一块挂在身体上的毛毡,“嚓嚓”作响。

我的手骨关节粗大而红肿。在这样的霜寒中我落下了冻疮的毛病,每根手指都冻起来。不活动时麻木僵直,活动时发出钻心奇痒。不能碰,一碰皮肤破裂,血水流出来。苏拉孩子站在雪雾里瞧着我的手,忽然愣头愣脑地走到我面前。“阿妈!阿妈!”孩子在慌张叫唤。

我好惊异,这孩子从来都是喊我老师的!

“苏拉?”我怔在雪地里。

苏拉孩子声音颤抖地,“老师,我想起阿妈来了!”她一下抽泣起来。“老师,您的手再这样下去,也要像我们阿妈那样,要被冻断了——我们阿妈有两根手指在冬天里冻断,老师,您说她后来在天堂里还有没有手指?”

我望着苏拉说不出话,睫毛上的雪霜非常沉重,几乎把我的视线埋住了。月光在雪雾上方朝我叫喊,“梅朵!你在发什么呆!快来看看,我脚底下的墙壁,它还安全吧?”

我捋起头发,仰面朝上望,就望到月光脚下的墙壁上,先前那些细密的裂缝已经在慢慢扩张,开裂,用肉眼也能望得那么清晰……

装满积雪的畚箕从手里滑落下来,我一把拖过苏拉只朝上面呼叫。“月光快啊,快领孩子们下来!不扫了不扫了,来不及了,没用了!”

月光抓着铁锹晃荡一下,在雪雾里向阿嘎挥手。阿嘎不听,埋头铲雪。月光一把抓过小尺呷,扯过米拉,把一个个孩子强迫推下楼梯。阿嘎不肯下来,一边铲雪一边叫嚷,“我不下去我不下去!”

苏拉孩子紧紧抱住我,却是不哭,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阿嘎在楼顶被月光抓住,拽他往楼下来。

我们拖拉着大大小小的娃在雪雾里往晒场上奔跑。把所有孩子都集中在场子上。月光在风雪中点人数:苏拉,小尺呷,卓玛,拉姆,米拉……阿嘎,阿嘎呢!刚刚我拉他出来的!月光急的四下乱跑。苏拉孩子用手指向被雪雾笼罩的教室,冷的,吓的,说不出话。

阿嘎身上藏红色的氆氇在教室里晃来晃去,像在寻找什么。月光奔回去一把拖他出来,他夺过阿嘎从教室里抢出来的东西,却只是一本单薄的练习簿而已。月光举着练习簿冲阿嘎叫嚷。

“你就为这个不要命了?!”

我第一次看到阿嘎的眼睛红肿起来,却是不说话。大家惶惶抱成一团。我怀里紧搂着两个最小的娃娃,是东边草场的央姿和巴桑家的积积。她们就像两团棉布衣物,窝在我怀里一动不敢动。月光转身面对孩子们时,口气又柔和了。“没事,娃娃们,别怕,神灵会保佑我们没事!”然后他“嗡嗡”念经。

草原上到处都是雪灾,我们出问题,牧民也出问题。我们没有能力救助他们,他们也没有能力救助我们。我们都是弱势群体,冰天雪地,落难一方。学校再不敢入住,月光说走吧,我们投靠寺庙去。

但是寺庙远在小河对岸的山林里,大雪早是把通往那边的道路埋断了。我困顿在晒场上,望天,望地,望身旁孩子,有些犹豫,“月光,我们怎么走?”

月光一头钻进院子里,一会后他抱出一捆柴棍,丢到我们面前,语气严厉。“埋了我们也要探一条路走出去!不走晚上怎么办!”他首先拿起一根柴棍,然后对我说:“我走在前面,探路。你,走最后,看住娃娃们。阿嘎,最小的娃娃我背一个,你背一个行不行?”

阿嘎一声不吭,从我怀里抱过巴桑家的积积。

每个孩子都拿起一根柴棍。由月光领队,我压阵,我们凭着道路旁的参照物深一脚浅一脚坠进茫茫风雪中。

雪地诡异。一些地段背风,雪层浅,三下两下就能通过。一些地段迎风,雪层堆积深厚,又松散,看似平坦之地,前一脚四平八稳,再一脚可能就会陷入被大雪封盖的深暗水沟中,弄的人一身雪水能够爬上来还算幸运,一些暗沟蓄水很深,人一滑进去,马上就会被雪水淹得无影无踪,我们最害怕遭遇这样险境。所以是一只脚步套上一只脚步地行走,月光还在前头不停地扭头招应,“大家紧记了,别以为冒出草尖的地方下面就是平路,千万跟紧我的脚步,别踩那些草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