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到衙门,云浠老远瞧见张怀鲁迎着裴尚书与罗大人从府门出来。

她心知裴尚书未必愿见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儿,独自在巷子口立了一会儿。

她停,程昶的马车也停。

两个驱车的王府小厮以为来了什么胆肥的敢挡他们小王爷的道,挽起袖子四处找茬去了,云浠拦都拦不住。

程昶独自一人呆在马车里,听到外头的动静,头疼地自闭了。

云浠举目望去,只见罗大人身边还立着一名女子,一身粉白软烟罗裙,身姿娉婷,像春日里一株娇嫩的梨,云浠看了好一阵,才认出那是她的远房表妹,罗姝。

裴尚书几人说着话,一时不知提起了什么,都开怀地笑起来。

罗姝的颊上浮起一抹绯红,不经意朝巷子口一望,似瞧见了云浠,喊了她一声。

另几人循声看来,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收住了。

倒像是被她打扰了一般。

不一会儿,张怀鲁就引着裴尚书与罗大人匆匆走了,罗姝却没走,提裙朝云浠快步走来,握了她的手,亲昵地喊了声:“阿汀。”

阿汀是云浠的闺名。

云浠问:“你怎么到京兆府来了?”

“阿爹病了,晨时忘了吃药,我为他送药汤来。”罗姝浅浅一笑,又问,“阿汀,你可知道裴二哥哥再过几日就要回金陵了?”

云浠“嗯”了一声。

罗姝柔声道:“自从来了金陵,我们三人已好些年没聚在一起了,等裴二哥哥回来,你去与他说一说,寻个日子我们三人再像从前那般聚一回可好?”

云浠听了这话,却是沉默。

她儿时住在塞北,与裴阑、罗姝算是青梅竹马。彼时云浠的父亲乃镇守嘉凉关的忠勇侯,裴阑的父亲是当地的知州,而罗姝的父亲,则是忠勇侯麾下的一名统领。

父辈们走得近,或是世交,或沾了亲故,几个孩子就一齐长大。

云浠与裴阑是指腹为婚,她知道自己日后会嫁给她为妻,从小就学着要喜欢他,虽并非男女之情,亦可堪称兄妹之谊。

少年时的裴阑是真的待云浠好,军营里百十个半大的小子,有谁欺负小云浠了,他必要为她讨回公道;冬日大雪纷飞,小云浠想吃冰糖果子,他连夜骑马奔出兵营,为她去邻近的镇子上买回来;他细心,上进,一表人才还心灵手巧,寒冬里的小手炉,夏日纳凉的竹子扇,他每年都会为她做一个新的,乃至于后来罗姝见了,歆羡不已,还去问裴阑:“裴二哥哥,你能不能也给姝儿做一个?”

云浠天生重情重义,旁人对她好一分,她便要回报三分,对她好五分,她便恨不能回报十分。

后来裴阑的父亲高升入工部,举家要迁往金陵,小云浠独自一人骑着马,追着送了三十里。

裴铭入工部,不过三年,便做到了尚书之职,又想起罗姝的父亲罗复尤文采不匪,举荐他来京入了枢密院当值。

这已是忠勇侯府败落之前的事了。

其实忠勇侯府败落,也只在两年之间。塔格草原蛮敌入侵,云浠之父云舒广率兵御敌而死,消息传回京里,也不知是谁参了他一本贪功冒进,朝堂里众说纷纭,龙椅上的九五之尊难免就有点偏听偏信。

本来侯爵之位应该父死子袭,但昭元帝非但没有准允身经百战的云洛袭爵,还让他作为副将,跟着招远将军出征。

结果就是招远叛变,塔格草原一役大败,裴阑带兵来救。

忠勇侯府食邑千户,早几十年光景不好,旱涝交替,云浠祖父那一辈便把田邑食禄交还给了朝廷百姓,毕竟侯府人口不多,一家子靠着朝廷俸禄也食饱衣足。

而眼下云洛也没了,那份本该给侯爵的俸禄,接到手里,都是滚烫灼人的。

云浠独自一人驱着板车,将装着云洛的棺材从塞北带回京城那一日,整个金陵落起淅淅沥沥的雨。

英雄战死而归,到末了,除了云浠的嫂子,云洛的遗孀方氏,没有一个人来迎。

走到一半,长街上忽闻打马之声,云浠急勒缰绳,却避无可避,迎面与一辆疾驰的马车撞上。

板车朝路旁翻倒,她虽没怎么受伤,但云洛的棺材却在这一撞下翻了盖子,露出里面的尸首。

尸首焦黑,浑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无一处完好——招远叛变后,蛮敌在塔格草原放了火,大多绥兵的尸身都被焚毁,裴阑也是凭着这截手臂上的胎记才认出了云洛。

对面马车上下来一个人,一见此景,先掩袖遮了鼻,嫌恶道:“什么味儿!”

云浠一看,竟是程昶。

他大约喝了一夜的酒,整个人都醉醺醺的,定睛瞧了片刻云洛的尸身,又哈哈大笑:“这是个什么怪物,丑煞本小王了!”

他一笑,跟着他的小厮也一并嘲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