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霜风雪月忍思量(第2/3页)



  豫王是在天亮后率军进的城,一场苦战后,敌人的血染红了他的战袍,而他忧心如焚,只是策马狂奔。永吉门、太清门,正清门……巍峨辉煌的重重宫殿逐一呈现在眼前,马蹄声疾,而整个皇城寂静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经停了,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盖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顶都成了连绵的雪线。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阔的天街连积雪都被染成了殷红,无数尸首被积雪半掩半埋,空气里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一夕之间,这座人间最繁华的皇城仿佛成为佛经中的修罗场,更像是屠杀场,断肢残骸冻得硬了,被奔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开来,咔嚓咔嚓作响。豫王几乎是滚下了马鞍,一路向着正清殿奔去。汉白玉丹墀之上覆着红色的薄冰,隐隐透出底下的浮云龙纹,而廓下横七竖八倒着内官们的尸首,整座大殿宛如九重深下的地狱,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正清宫,殿中空无一人,金銮宝座上似乎落了一层细灰,朱漆鎏金的龙椅,颜色黯淡而晦暗,深深的殿宇中回荡着他的声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弥漫着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殿内死的人更多,因为地炕温暖,血还没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一直没到足踝。他一眼看见赵有智微张着嘴坐在那里,胸口深深透入一枝长箭,早已经死得透了。豫亲王只觉得天旋地转,只是发狂一般找寻:“四哥!”

  重重帘幕后,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里,本能的扶住腰间的长剑,随着他蜂拥而至的侍卫簇拥在他身畔,拱卫着他。无数长枪弓箭,对准了那帐幔后缓缓走出的人影。

  她盛妆华服,裙裾迤逦,仿佛从血海中蹚出来,脸色苍白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挪动步子,而一双正红鸦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谢天谢地……”她轻声道:“原来是王爷回来了。”

  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她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梦见那年上元夜,她才满了十四岁,阖府的女眷都出去东城看灯,而她因为犯了家诫,被爹爹责罚不能去看灯。关在家里那般气闷,外头焰火满天,满城都是看灯皆看灯人,她一时耐不住,终于同小环一道骗过了奶娘,换了男装溜出府去。

  那是她头一回私自出府,在街头与小环挤得散了,也不晓得害怕。随步而入的偌大酒楼,名叫伴香阁,本已经没有座位了,但她塞给茶房十两银子,茶房也想到办法:“后院二楼还有一间齐楚阁儿,原是一位贵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们都进宫陪皇上看灯去了,必是不会来了,悄悄儿的让与你吧。”

  那间齐楚阁儿,真是伴香阁中最雅静的一间,正对着后院数株红梅,楼头更遥遥可望东城火树银花,无数条弧光,散落漫天繁华如星,划破夜色岑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古人的词,背诵了千遍,此时此刻,方才知道其意繁华旖旎至此,她初次饮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击壶,朗声而吟。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帘外有人应声而接,她心里突得一跳,茶房挑起帘栊,缓步踱入的却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剑眉星目,翩然如玉,一双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那是她生平第一回与陌生男子说话,却不知为何出其的镇定,或许是因为穿着男装,或许是因为他言语之间甚有妙趣,或许是因为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们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她将童年的趣事讲与他听,他亦听得津津有味。她与他斗酒,背不出诗词的人便要罚酒,她从未尝见过那般博学多才的男子,无论是何典籍,他都能随口道出。

  他们说了太久的话,屋子里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来蜡烛燃尽了。

  顿时满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窗外雪声轻微,而满墙的疏影横斜,却是雪色映进来梅花的影子,枝桠花盏都历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满天满地都是梅花。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于遥遥的那一端,就在满天满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