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敬你这碗热干面

2005年春天的时候,孩子们读初二,初春之时,柳絮黏人。

林迟一贯眼睛很好,从小到大视力表上都能看到最后一行,搁过去,就是百步穿杨的眼。可最近,坐最后一排瞧黑板有些吃力了,坐公交去三院检查了视力,确实有些下降,可也不过是从二点零下滑到一点五。

他问医生:“我这是近视吗?”

心中有些微微的憧憬,因为毕竟班里有一半的孩子都戴上了小眼镜,他还挺羡慕。

医生说:“眼镜不是你想戴,想戴就能戴。”写了单子撕给他,说是假性近视,最近一周定时去理疗,按摩眼睛。

林迟啃着刚买的热乎乎的鲜肉月饼,点着头就走了。路过复健室,就听到里面杀猪一样的惨叫。

“胳膊能用不!”

“能!”

“腿能使不!”

“能!”

“有啥不舒服!”

“啥都不舒服!”

“你两眼一抹黑躺床上倒舒服,醒了别嗷嗷啊,什么我的胳膊我的腿哎呀妈呀昨不能动了,躺了这么长时间,能动才见了鬼!”

“你们大人就是爱欺负我们这种善良纯真的小孩。”

“我敢欺负你,你爸弄死我。说起你爸,今儿怎么没来。你爸呢?”

“我爸结婚了,你这大夫!”

“没我这大夫,你还萎缩着!”

“我这叫纤纤玉腿,长度横跨太平洋,哪里缩了?”

“你就可着跟我贫,要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才不会答应来这边就职。”

“听说你暗恋我爸好多年,真的假的?”

“嗨,真的!可不真的!真金白银!追得累死人了,你爸昨就瞧上你妈了……这眼长得怪的!”

“唉,你这大夫!你哪儿知道,我爸、我妈能对上眼,都是为了生我,约莫我以后得是个总理坯子或者总统模子。”

“得了啊,小拐子,你不撅屁股走好路就算你爹妈烧高香了!起!走你!”

“疼!疼!!!”

林迟靠在墙边慢悠悠啃着月饼,一会儿,就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拄着拐杖一晃一晃地晃出来了,走路姿势怪异,像是有些瘸,又像是太懒,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了拐杖上。

可是,她可真不低,瞧着约有一米七了,应是个高中女生。

啧啧!林迟赞叹这身高,跟自己个儿比了比,姑娘比他高了半头。先前读小学时,他个子蹿得倒快,这会儿似乎到了瓶颈,不肯长了,林奶奶有些皱眉,直嘀咕,先前家里男丁人人一米八,他不该长不到啊,是不是营养太差?

于是,初中二年级小男生每天多了三元零花钱,想吃什么尽可去买。林迟咬完月饼,用纸巾慢慢擦了擦细白的爪子,进了复健室隔壁的理疗室。

他没有在意。高个儿大姑娘只是个随处可见的路人。

他已经约有三年没见过阮宁。听说她好好地活着,他便不再纠缠,也慢慢变淡。奶奶说人会变的,变了的人会忘记过去的誓言。她拍着他的脸颊说:“这一点,你倒是跟你爷爷很像。”

爷爷?他没有爷爷。

林迟依旧坐在最后一排,他的身旁却不是空的了。调皮捣蛋的孩子像走马灯一样坐在他的身旁,而后又被调走。老师和孩子都视坐在像尸体一样的林迟身旁是一种惩罚。

开玩笑时,说最后一排是棺材板、养尸地,那个老睥睨人的孩子是千年小僵尸。打跟前儿一过,阴风阵阵!

林迟不乐意考全校第一了。每次考得好,便被老师像看见新鲜玩意儿一样盯着瞧,就是千年僵尸也会被她瞧得老脸发红,后来就克制一下答满分的手。毕竟个子还低低的,考满分都不像。

啊,说回身高,小僵尸又苦恼了,趁着无人看见,懊恼地咬了咬课本,他身旁的同桌汗毛都竖起来了。

嗷!老师、妈妈救我!僵尸要咬人了!

让你不好好学习!让你淘气!活该坐最后一一排!

哼!!!

林迟去医院做了几次理疗,眼睛按摩倒是很舒服,一个小时的治疗时间,有时候都会迷迷糊糊睡着。理疗室的医师都是些年轻大夫,爱说些八卦,也爱逗孩子,给林迟量骨头,直说长不高了,看那张白得像雪没有表情的小脸皱成一团,她们便特别快乐。

她们问:“小孩儿,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们给你按按眼,长大了当个飞行员没差的。”

林迟说:“我当医生去。”

“为什么呀,小孩儿,我跟你讲,不要当医生,每天都要累死了呀。”

“有人哭丧着脸到医院,对我说大夫我得了世界上最难治的病,是不是会死?别人问我是不是会死的时候,我告诉他,你不会死,有我在,你不能够死。我想当这样的人。”

“我懂了,你怕死。”

“对,我怕死。”

医院是老字号,楼旧了,隔音效果一般,隔壁听得一请二楚,漂亮的鬈发女医生撸起高个儿姑娘的手臂,朝上拔,听她叽哇乱叫,微微笑道:“你怕不怕死,死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