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西出阳关(第2/3页)

蓝色的马轻柔地奔跑,无声无息。19岁那年,身穿一条惨不忍睹的红裙子的我坐在它背上。我们在垂死的梦境中逃亡。“你知道你要死了吗?”它问我。我说:“你会和我一起死了吗?”它笑着叹气,说:“老天爷,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自私,那么专横。”

在那种流畅的奔跑中,我带着19岁的肉身,清楚地感觉到我正处于弥留之际。我在丧失思想的能力,丧失语言的能力,换言之,我在丧失所有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本领。所以最后的日子快要到了,所以蓝色的马飘然而至,它找上了我。

究竟我和我的小说之间,发生过什么具体的事情,我已不再记得。我只知道,我们相依相伴了很久,说相依为命,也对。蓝色马温润的体温磨掉了所有关于磨难的记忆。它带着我跋涉,没错的,我还是能够想得起来,我和我的小说,我们一起走了漫长的路途,我也记得,那条路越来越荒凉。

“到底有没有终点呢?”我问蓝色马。

它轻轻地笑:“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终点,你还愿意跟着我吗?”那真是我的声音么?19岁那年的声音真是清澈,带着那种只有青春才能赋予人的忐忑。

“开什么玩笑——”它半转过脑袋,“明明是你无论如何都要跟着我。甩都甩不掉,真头疼。”它魅惑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就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我把所有的期待都留给了尘世中的掌声,我把所有的眼泪都留给了我爱过的男人们,我把所有的牵挂都留给了我已经离去的父母和我如今已经不怎么认得的孩子,我把所有的欣喜和失望都留给了这个千疮百孔左右为难漏洞百出的人生。所以现在,对这个世界,我没有任何话好说。反正所有的风度翩翩都是徒劳无功,反正所有的情深意重都是海市蜃楼。我只想跟随着我的蓝色马就这样无休无止地奔跑下去,因为我把我灵魂深处最洁净的东西给了我的小说,那种东西它的名字既不是期待,也不是悲伤,不是牵挂不是欣喜不是失望不是所有的爱恨情仇,人类还没能造出一个词语来像命名所有情感那样给它起个名字,所以它才能如此清澈和柔软,没有一丝一毫被人类的语言侵略过的痕迹。

我和蓝色马一生的旅途上,途经了一座废弃的火车站,一座炼金的旧工厂,还有无数的细雨中的墓园,鲜花的花瓣都在死人们的姓名间自得其乐地凋零了。后来,就是荒凉,连坟地都没有的荒凉。千里赤地龟裂着,远处的天边盛放着一株桃花,声嘶力竭的艳,不过就是永远都没可能接近。我不问蓝色马我们现在在哪里,它只是问我:“你确定要继续走下去吗?”我说:“要。”心里当然很害怕,恐惧就像长驱直入的风,但是没有方向的时候,除了前进又能怎么样呢?转过头去原路返回才更需要勇气。

“我们的水不多了。”我告诉蓝色马。

它温润地笑,它说:“我不吃不喝都可以活,没有问题的,水你全都留给自己就好了。”

暮色袭来了,旷野里的傍晚很冷。蓝色马干净幽雅地卧在地上,我依偎在它身旁,抱紧它的肚子取暖。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神父。他静静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土地上,黑色的衣服上很多尘土,他的嘴唇干裂得流血,但是眼神依然宁静。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说:“跟我走吧,我看得出,你渴望修行。”

我说:“不。”

神父说:“为什么不,我带你去天堂。我认识路。”

我犹豫了很久。蓝色马歪着脑袋看我,它说:“反正我不认识路,跟着谁走随你便吧。”

然后我把身边所有的水都给了神父。我是真心的。我告诉他:“请原谅我,天堂,我还是不去了。至少眼下不去。”

他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微笑着离开。蓝色马叹气说:“你真是固执。”

我问它:“我会渴死吗?”它说:“你死了我就自己走,反正总是能再碰上像你这样的人,碰上了就带走他们,他们死了我就接着自己走,不知道多自由。”

我微笑:“真绝情呢。”它说:“不能那么说,因为如果你们一直活着,我就得死;你们死了,我才能活着。”

我说:“所以我们是仇人吗?”它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我用你的命换来我的生存,可是我也温暖了你活着的回忆。”

它扬起蹄子,性感地仰天长啸了一声,惊飞了天边几只昏鸦。它说:“现在你上来,到我背上来。我们一起赌一把,我随便选一个方向跑,看能不能带你走出去。”我伏卧在它的脊背上,它无声地奔跑。带起周围粗粝的沙,打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贴着它的耳朵说:“我们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条河,这样就可以找到生命的迹象。”它轻轻地笑我,“哪里存在什么生命的迹象,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荒凉的原野,就是你自己濒死之时的心。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这个红裙子的少年时的你。你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