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有一种爱叫泪流满面(第4/9页)

我心神不宁,钉书钉钉着了手,电话铃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我拿话筒的手有些抖,是妻子洪丽打来的,问我回不回家吃饭。我气不打一处来:吃吃吃,就知道吃。说完,把电话摔在机座上。

办公室的人走光了,我站在窗边,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

时光倒流到26年前。雪下得很大,我趴在家里热热的火炕上,看她缝棉衣。我问她:雪有啥用?她用针划了划头发,说:能蒸馒头啊。我撅着嘴,说:那咋不用盆接着呢?她笑着抬头向外张望,去山里拉柴禾的父亲还没回来。

天黑透了,她蒸了三锅馒头,父亲还没回来,她坐不住了,用手划拉划拉身上的面,说:东子,你哄着点妹妹,我去村口看看你爸。

她去了很久,妹妹都睡着了,我害怕,不敢睡。她是被人背回来的,身上沾满了雪。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说:东子,以后你就是咱家的顶梁柱了。我被她身上的凉气激得打了个哆嗦。父亲被一棵树砸在了下面,送到医院时,已经停止了呼吸。那一年,我8岁,妹妹6岁,她不过30岁。

手机铃声像潮水响了又退退了又响。我索性关了机,使劲地呼吸一口冷空气,人清醒了很多。买了一份晚报,晚报的头版登着无名老太受伤住院的消息。报纸上说老太太的医药费高达八万元了,老太太还在昏迷,如果亲人不去唤醒她,也许她再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

我独自走在初春的街上,整条街流光溢彩。我和这个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西装革履,一身名牌,处处显示着生活的品质。这便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城市生活吗?高楼大厦里有我一间,银行里也有我的24万元房贷。我是机关里的小主任,却不得不时时刻刻仰人鼻息。家里有漂亮的妻子,她不断地纠正着我作为山里人几十年养成的习惯。

我快步走向了第一人民医院,那个病房的号码很多天前就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医院的走廊里人很少,我终于站在了那间病房的门外,隔着门玻璃,我看到她像一片落叶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上。我很想进去,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东子来了,咱们回家去。

有个护士走过来,问我:同志你找谁?我匆忙抹了一把脸,下意识地说: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护士很警觉:你是来看8床无名老太的吧?

我转身,逃一样离开了医院。是的,我又一次从她身边逃掉了,就像小时候,她举着鸡毛掸子打我,我总能逃掉一样。

爷爷奶奶怕她改嫁,扔下我们兄妹,把林场里赔给父亲的钱都收了起来。她去闹了几场,便偃旗息鼓,说:东子,那是你爸用命换来的钱,咱们不指着它过日子。她像男人一样上山砍柴,下地割豆子。这还不是最难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父亲去世不长时间,关于她的谣言就传开了。学校里那些孩子指着我说:你妈是破鞋。我冲上去,把那些骂她的孩子一个个摔倒。我的衣服破了,脸上身上也被打得都是伤。我没有上后面的课,一个人游荡在树林间,我想:长大了,我一定让她享福,让她天天在炕上坐着,啥也不用干。

不知怎么我就在树林边的草垛上睡着了。远远近近的喊声把我惊醒时,天已经黑了,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我揉揉眼睛,大声哭了起来。她拎过我,上来就是两巴掌。

回到家,她阴着脸给我找衣服,端来水让我洗澡。我脱下衣服,她看到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下子就急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是自己玩摔的,她不信,说我不说真话,她就不要我了。无奈,我说了白天学校发生的事,她没吭声。第二天送我去上学,却在办公室里好一顿闹。她说:我这辈子也没啥指望了,谁再敢动我家东子和小西,我就跟他拼了。

她走了,老师们小声议论:王香平从前挺文静的,现在咋泼辣成这样了呢?

她变成了村里最厉害的女人,霸道不讲理,爱占小便宜,她在村里基本上没什么亲戚朋友。她很孤单,干完活,就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小半天。我跟妹妹不忙了,她就跟我们说父亲,说他当初怎么追她,说他说要跟她过一辈子的,她说:你爸那个挨千刀的,等我死了,我饶不了他。妹妹笑:都死了,再饶不了还能咋的?她便笑了,她说:你俩小兔崽子给我听好了,我的后半辈子全指望你俩了。你们要也像你爸那样没良心,我就活砍了你们。妹妹说:妈,你都说些啥呀!她嘿嘿地笑,脸上的皱纹像地里的玉米叶子。

我和妹妹上了高中,她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她说:你俩使劲儿考,考上哪儿妈供你们到哪儿,就是砸锅卖铁,我王香平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