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2/7页)

此刻她小睡正酣,而我在写着这个故事。从我刚才说的,你就能看得出来,我的生活(尽管偶尔有些意外事件,让人联想起异端世界)平静、有序,弥漫着那种温暖的、微红的光线,蓝色高光和反射平面布置得恰到好处(镜子,盘子,长方形的窗玻璃),会被你视为是归属荷兰画派的作品[4];而且也和它们一样,细节写实、略显伤感。或者至少是带着一股忧愁的气氛。(我已经体验过好几次了,因为女儿那些再也穿不下的婴儿衣服而感到淡淡的悲伤。我会守着掉落的发丝,我会把东西都存进大箱子,我会为了照片哀哭。)但最重要的是,它是实实在在的,这里的一切都坚实可靠。再不要那一层层的光晕,那些影调变换、云遮雾罩的朦胧效果,特纳的日落[5],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那些曾时常让珍妮挂心的不可捉摸。

我把这个女人叫作珍妮,是因为那首歌的关系[6]。那首歌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除了歌名。重点是(语言中总会有这些“重点”,这些表达;正是这些东西使它显得丰富多彩而又难以掌握,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东西消失在它那乌黑发亮的表面之下,正因如此,你才永远都不该试图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你会往外探出得太远,你的一绺头发会落进去,出来的时候变成了金色,接着,你猜想它一路到底都是金的,便自己也跟着进去,滑入那双伸出的手臂,滑向那张嘴巴,你以为它正要开启,念出你的名字,可是正相反,就在你的耳朵即将被纯净的声音灌满之前,它组成了一个往日你从未听过的词……)

重点,对我来说,是在头发上。我自己的头发不是浅棕色的,珍妮的却是。这是我们之间的一大区别。另一个重点则是梦境:因为珍妮不是真的,和我不一样。不过到了现在,我说的是你这里的时间,我们两个真实的程度会是相当的,我们是等同的:是幻影,是共鸣,是你自己脑海当中的回音。虽然此时此刻,珍妮之于我的意义就如未来某天我对你的意义。因此,她也足够真实了。

珍妮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去生孩子,去让人接生。她可没有斤斤计较这些措辞。她坐在汽车后座上,双眼紧闭,外套像条毛毯似的铺在身上。她在做呼吸练习,同时用一只秒表数着宫缩。她凌晨两点半就醒了,洗了个澡,吃了点酸橙味的果冻,而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她已经学会了数数,一边缓慢地呼吸,一边去数那些数字(吸气时从一数到十,呼气时从十数到一),默数的时候,她都能看见这些数字。每个数字有不同的颜色,而且,要是她努力集中精神的话,还各有不同的字体。从简单的罗马字到花里胡哨的艺术体,红色的,镶着金丝花边和圆点。这倒是一大改进,她读过的无数本相关书籍里都没提到。珍妮是指南手册的信徒。她至少有两书架的书,内容包罗万象,从如何搭厨房的柜子、修车,到自己熏火腿。其中有很多事情是她不会去做的,不过有几件她确实会做,而且,在她的手提箱里,与一条毛巾、一包柠檬味救生圈薄荷糖[7]、一副眼镜、一只热水瓶、一点滑石粉和一个纸袋放在一起的,正是一本建议她带上所有这些东西的书。

(到了这个时候,你也许会以为我虚构出了珍妮这个人物,好让自己疏远这段经历。再没有比这更不符合事实的了。实际上,我是在努力让自己靠近那件业已在时间之中渐行渐远的事情。至于珍妮这个人,我的目的很简单:我要让她起死回生。)

还有两个人和珍妮一起待在车上。一个是男人,为了方便起见,我就叫他A。A在开车。每当珍妮在一次宫缩结束后睁开眼睛,她就能看见他略有点谢顶的后脑勺和让人安心的双肩。A开得很稳,车速也不太快。时不时地,他会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则告诉他每次宫缩持续多久,每两次之间隔了多久。停车加油的时候,他给自己和她各买了一杯塑料杯装的咖啡。几个月来他都在帮着她做呼吸练习,像书上推荐的那样按压她的膝盖,接生的时候他也会在场。(说不定这次出生就是为了他,就跟为别人献上一场演出是一个意思。)他们结伴参观了医院的妇产科,一起参观的是一小群像他们一样的夫妻:一个身材瘦削、关切殷殷,一个动作迟缓、圆胖肥硕。他们让人带着查看了病房、公用病房和私人病房,坐浴,还有真正的产房,印象中是一片白花花的。那位陪同的护士有浅棕色的皮肤,髋部和手肘都灵活柔软;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是在笑。

“首先他们会帮你灌肠。知道灌肠是什么吗?他们会拿一管子水,从你的屁股后面塞进去。接下来,先生们必须穿上这个——还有这个,套在你们的鞋子外面。还有这些帽子,头发长的戴这顶,头发短的戴这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