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罪人(第2/6页)

这句话在我听来是故意屈尊迁就我的意思,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不过我没朝他扔咖啡杯。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怒气冲天了。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面花了很长时间,我的怒气。只是因为我发觉现实是如此不尽人意;我的生活就是如此。如此有始无终、庸俗伤感,如此徒劳虚妄,如此看不到尽头。我希望一切都有意义。

我以为约瑟夫会努力让我相信现实其实是完美无缺的,然后设法让我去适应,但他没有这么做。相反,他赞成我的说法,欣然接受,而且毫不犹豫。生活,在大多数情况下就是一大坨屎,他说。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把它想成是一座荒岛,”他说,“你被困在了岛上,现在你得决定如何尽力去应对。”

“直到获救吗?”我问。

“救援嘛,死了这条心吧。”他回答。

“我做不到。”我说。

这段对话发生在约瑟夫的办公室里,这间办公室就像他本人一样邋遢,闻起来像是没有倒掉的餐盘,脚臭、穷酸潦倒和呼出的浊气。可它也发生在我的卧室里,在举行葬礼的那一天。约瑟夫的葬礼。他的时间并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

“他从一棵树上摔下来了,”凯伦告诉我。她亲自跑来通知我他的死讯,而不是打电话。约瑟夫不相信电话。他说过,任何沟通交流的行为之中,绝大多数信息都是非语言的。

凯伦站在我家门口,泪如雨下。她也是他的病人之一,我们中的一员;是通过她我才找到了他。如今我们已经有了一张关系网;如同推荐发型师一样,他在我们手里传来传去,就像传说中的眼睛和牙齿[3]。丈夫可有可无的聪明女人,或是为自己的天才所苦、一紧张就抽筋的小孩,还有生活一片混乱的聪明女人,个个都为找到了这样一个人而大喜过望,他不会叮嘱我们说,为了我们自己着想,应该都去挨一刀,把大脑额叶给切了。聪明是一种财富,约瑟夫坚持这一点。我们只消看看那些不聪明的人,看看他们的遭遇就知道了。

“从一棵树上?”我差不多是在尖叫。

“六十英尺,头着地,”凯伦说。她又开始掉眼泪。我真想抓住她摇晃。

“他到六十英尺高的树顶上去搞什么鬼啊?”我问。

“修剪树枝,”凯伦回答,“那棵树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它把花坛的阳光给挡住了。”

“这个老东西,”我说。他让我火冒三丈。他这么做是擅自把我们撇下不管。他凭什么以为自己有权爬到一棵六十英尺高的树顶上,让我们所有人都跟着冒险?难道对他而言,那几个花坛比我们还重要吗?

“我们该怎么办?”凯伦问道。

我该怎么办?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总是可以替换成我该穿什么?对有些人来说,这就是一回事。我翻遍衣橱,寻觅我所能找到的最黑的衣物。我的穿着将是这次沟通交流之中非语言的部分。约瑟夫会注意到的。我有一种骇人的预感,我出现在殡仪馆时,会发现他们让他穿着那件难看的黄色羊毛开衫和那双蹩脚的绛红色皮革卧室拖鞋入殓。

我特意穿黑色是多此一举了。葬礼再也不需要穿黑色了。约瑟夫的三任太太都穿了柔和的浅色,第一个穿蓝色,第二个淡紫色,第三个——现任的那一个——是一身米色。我对这三位太太非常了解,这全都源于那些我过得不太顺利、不想说话的日子。

凯伦也在,穿着印第安风格的印花裙子,自顾自轻轻地抽抽噎噎。我羡慕她。我也想感觉悲伤难过,但我不太能相信约瑟夫已经死了。这似乎是他开的某个玩笑,某则我们从中应该要有所收获的趣闻。假装的,臆想出来的。好了,约瑟夫,我想大声呼喊,我们知道答案了,你现在可以出来了。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盖上了的棺材依然盖着,没有缕缕青烟从中飘出,表明生命的迹象。

那口封闭的棺材是第三个太太的主意。她认为那样更加庄重一些,传闻是这么说的,而且十有八九确实如此。棺椁是深色木头做的,大方得体,没有花哨的装饰。没人煮好一餐饭食搁在这口棺材上,没人在那里大快朵颐。没有穷困潦倒的老家伙,把甘蓝、土豆泥,连同约瑟夫一生中沉甸甸的秘密一起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我不知道约瑟夫会不会有什么让他良心不安的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就像是哪里疏忽了一样。那么约瑟夫的罪过怎么样了呢?约瑟夫的一位男性亲属——我不认识的一位——在向我们讲述他是一个多么杰出的人物的时候,那些罪恶就在我们四周盘旋,飘在空中,在那一只只低垂的头颅顶上。

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回到约瑟夫的住处,第三任妻子的住处,去参加从前被称为守灵的仪式。再也不是了:如今这是咖啡加点心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