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生活(第3/6页)

玛丽卡长着桃红色的脸颊,还有一头金发,大约二十二三岁,反正最多也就比茱莉亚小个五六年。虽然她的名字让人联想起异域,说不定是个匈牙利名字,她的口音倒是绝对的安大略腔,而且她的姓氏是亨特。要么是她母亲耽于幻想,要么是她父亲改过名字,也许玛丽卡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起的。她对茱莉亚一直非常友善。“我读过你的书,”她说,“我没时间读太多的书,但我把你的那本从图书馆里借了出来,因为伯尼的关系。我本来没觉得自己会喜欢,不过说真的,这本书非常不错。”对于那些说过喜欢她的作品,甚或仅仅是曾经读过的人,茱莉亚都非常感激,用伯尼的话说是感激得过头了。尽管如此,她却听见自己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说,给我滚开。是因为玛丽卡对她讲出那句赞美的样子:仿佛是给狗丢了一块饼干,半是奖赏,半是贿赂,而且盛气凌人。

在那之后她们还一起喝过几次咖啡。每次都是玛丽卡顺路过来,在帮伯尼办这样或那样的杂事的时候。她们坐在厨房里聊天,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往来。她们就像是两个参加生日聚会的母亲,在孩子们吵吵闹闹大吃蛋糕的时候端坐一旁:她们对彼此都客客气气的,真正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有一次玛丽卡说,“我一直觉得说不定我自己也会喜欢写作,”茱莉亚感到脖子后面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爆炸,火光冲天,差点没把自己那杯咖啡朝她扔过去,直到她意识到玛丽卡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只不过是想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你不担心素材会用完吗?”

“不是素材,是精力。”她让这句话听起来像个玩笑;可这却是真的,这正是她所害怕的。它们难道不是一回事吗?“据爱因斯坦所说是的[6],”她回答,而玛丽卡没能听懂这其中的联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转而聊起了电影。

最近一次玛丽卡来的时候,茱莉亚甚至都还没起床。她没有借口,也无法解释。她几乎就要叫她走人,可是伯尼需要他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上面记着电话号码的那一本,于是她不得不让她进来。玛丽卡探进卧室的门口,整理一下她小小的叠穿造型,手工编织的背包晃来晃去,而茱莉亚呢,没洗过的头发散在睡袍的肩上,口齿含混,神思恍惚,跪到地上,在伯尼丢下来的衣服口袋里一阵乱翻。自他们同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希望他能把自己该死的衣服给收拾好。她觉得它们让自己无所遁形,尽管她本不该如此,衣服不是她的,乱扔一气的人也不是她。玛丽卡显得有些意外、尴尬,肯定还有一丝喜悦,仿佛伯尼的袜子和被踩烂的牛仔裤正是茱莉亚的软肋,是她一直希望一睹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把它放到哪里去了,”茱莉亚说着,烦躁不已。“他应该自己来整理这些东西的,”然后又加了一句,她也清楚这实在是太过戒备了,“我们什么事情都是两个人分担的。”

“那当然,你还要创作之类的。”玛丽卡扫视着房间,灰不溜秋的床,茱莉亚的毛衣甩在墙角的椅子上,叶边焦黄的鳄梨立在窗沿,他们唯一的一盆植物。她是用一只为了庆祝而买回来的鳄梨果核种的——她再也想不起当时庆祝的缘由——可是它有点不对劲。茶叶,应该要放茶叶进去,或者是放木炭[7]?

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笔记本。茱莉亚把它拖了出来;上面粘着一团灰尘。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小块匾额,就像有些年代的老房子上面会有的那种:灰尘居。房主曾为茱莉亚·莫斯,女诗人。有几个百无聊赖的小学生隔着外罩的玻璃朝里面张望。那便是未来了,假如确实有未来的话,假如她继续写作,假如她变得至少是有一丁点重要,变成某个人学位论文里规定要写的一条脚注的话。整体腐烂之后留下的碎片,分类归档,积满尘埃,就如恐龙的椎骨。苍白无力。

她递上那本笔记本。“要喝咖啡吗?”她问道,用的却是希望她别答应的语气。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玛丽卡说,尽管如此,她还是喝了一点,兴高采烈地聊着他们的一场群展计划,展览将会被叫作“自下而上”。她的目光在厨房四下游弋,把一切都尽收眼底:滴水的龙头,搭在龙头上那条散发异味的揩布,那架老旧的吐司炉,连同那些犹如小型山体滑坡后的瓦砾堆一般盖满了炉底的面包屑“我们能成为朋友我真的很开心,”她临走之前说,“伯尼说我们两个毫无共同点可言,但我觉得我们相处得真的很好。画廊那里尽是些男人。”这倒可以算是某种妇女解放的代替品,茱莉亚心想,但它不是:玛丽卡的声音散发出桥牌俱乐部的味道。“真的很好。”真是格格不入啊,三英寸厚的鞋底,时髦的发髻,玛丽卡的造访让她感觉像是福利机构来调查一样。她寻思着怎么才能让她别再来了,又不会显得太失礼。花掉的时间也让她很不痛快,她本可以把这些时间用到创作上。虽然一无所得的日子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