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之墓(第3/6页)

这是一幕中场休息,一场暂时停火;持续不了多久,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差异,我们说那是意见分歧,但不只是这样而已,对他来说是安全的东西,于我则意味着危险。我们说得太多,或是说得不够:因为我们一定要告诉彼此的那些东西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我们全都已经试过了。我想起旧时的科幻电影,来自另一个星系的生物,那么多年的收发信号和折磨煎熬之后终于相遇,却只落得被消灭的下场,因为没人能听懂他说的话。实际上,与其说是休战,倒更像是休整,黑白默片里的那些喜剧演员,相互击打直到双双倒地,停顿片刻又站起来重新开始。我们彼此相爱,这句话千真万确,不管它究竟是何含义,但我们并不在行;爱,对某些人而言是天分;对其他人,只是沉沦。我在想,他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是否曾来过这里。

但此刻既无爱恋也无怒火,也没有怨恨,倒是有些提心吊胆,甚至担惊受怕,仿佛在等着看牙医。可是我不希望他死。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但还是集中精神,不管是哪一种神灵,我要他活着,就现在,在这片空荡荡的草地上,这座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城堡里,这个陌生的小镇中,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只因对他而言,死去的人比活人更加真实。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我还是想让一切都保持原样;我想把它留住。

他坐了起来:他听见了说话声。两个小女孩,手臂上挎着篮子,像是要去野餐或是做游戏似的,进到了院子里,正朝着城堡走去。她们好奇地盯着我们,认定我们并无恶意。“我们去塔楼里玩吧,”其中一个说。两人飞奔而去,消失在围墙之间。对她们而言,城堡就像自家后院一样平常。

他站起身,掸去零星的草屑。我们还没有去故居参观,不过还有时间。我们找到围墙上的那个缺口,我们来时走的小路,然后一路向下回到海平面上。夕阳西下,草地在我们身后合拢。

故居比从村子里看上去的距离更远。半成形的道路走到了尽头,我们在怪石嶙峋的海滩上小心翼翼地前行。潮水已经退去;广袤的海湾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一片坚实的泥滩上,只有一条狭长浑浊的小河从我们身边穿过。干燥的陆地越变越窄,然后消失无踪,我们困在潮位线下,手脚并用攀上大块湿滑的紫褐色礁石,啪嗒啪嗒蹚过如凝固的奶油般黏稠的淤泥。四周弥散着一种古怪的声音:是泥土正被阳光晒干。也有海鸥翱翔,海风吹弯了岸边枯黄的灯芯草。

“见鬼了,他以前怎么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他说,“想想看,喝醉了酒,在一片漆黑的晚上走这样一趟。”

“再往前面一点肯定有条路的,”我说。

我们终于到了他的故居。它像这里的其他建筑一样,有一道围墙;这堵墙是为了在涨潮的时候挡住海水。故居本身建在木桩上面,卡在峭壁之间,油漆过的石头房子,两层的门廊上镶着纤细的栏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居住过:一扇窗户破了,栏杆已经开始松动。院子里杂草遍地,不过兴许历来都是这样。我坐在围墙上,晃着两条腿,他则东翻西找,细细查看窗户,主屋外面的厕所(同样对游客开放),还有棚屋,从前可能是用来停船的。这些我一概都不想看。墓地都是安安稳稳封着的,那座城堡废弃了那么久,就和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差不多,但是故居还很新,就某种程度而言,还有人住着。如果我从窗口朝里面张望,会看到一张桌子,上面的饭菜还没有收走,或是一支刚刚点燃的香烟,一件才脱下不久的外套。或者也可能是一只打碎的盘子:他们从前经常争吵,据说是这样。她一去不返,我明白是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过她。

他正在测试二楼门廊上的栏杆够不够牢;他打算撑着它爬上去。

“别那么干,”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不行?”他顶嘴,“我想看看背面。”

“因为你会掉下来,我可不想出了事不得不来救你。”

“别这样,”他说。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转过头去,我不想看。要多费好多周折,警察,我要去跟他们解释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他在爬二楼,又摔下来。他应该多为我着想一点。不过这一次,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确实有另外一条路,我们最后还是找到了,沿着海滩,在一条柏油步道前,一幢有人住着的整洁小屋旁边。我们来的时候,小屋里的他们有没有看见,是不是在好奇这两个人是谁?上面的这条路铺设平整,装着扶手,还有一块写着诗人姓名的指示牌,绑在护栏上。

“我想把它偷回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