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5/43页)

英文老师说:「我就是来者不拒,我不懂你们在坚持什么,你们比她们自己还矜持。」李老师说:「你这叫玩家,玩久了发现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风情的一面,我没有那个爱心。」又羞涩地看着杯底,补了一句:「而且我喜欢谈恋爱的游戏。」英文老师问:「可是你心里没有爱又要演,不是很累吗?」

李国华在思考。数了几个女生,他发现姦汙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甩出去的时候给他的离心力更美,像电影里女主角捧着摄影机在雪地里旋转的一幕,女主角的脸大大堵在镜头前,背景变成风景,一个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铁路直条条涮过去的窗景,空间硬生生被拉成时间,血肉模糊地。真美。很难向英文老师解释,他太有爱心了。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数学老师问李老师:「你还是那个台北的高二生吗?还是高三?」李老师嘴巴没有,可是鼻孔叹了气:「有点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学年还没开始,没有新的学生,我只好继续。」物理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的眼镜,突然抬高音量,自言自语似地:「那天我是和我太太一起在看电视,她也不早点跟我讲广告要播了。」其他人的手掌如落叶纷纷,拍打他的肩膀。乾杯。敬台海两岸如师生恋般语焉不详的抒情传统。敬从电视机跳进客厅的第三者。敬从小旅馆出来回到家还能开着灯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开学。英文老师同时对物理老师和李老师说:「我看你们比她们还贞节,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等新一批学生进来。」

外头的缆车索斜斜划破云层,缆车很远,显得很小,靠近他们的窗子的缆车车箱子徐徐上爬,另一边的缓缓下降。像一串稀鬆的佛珠被拨数的样子。李国华心里突然播起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台湾的树木要入秋了还是忒繁荣。看着云朵竟想到房思琪。可是想到的不是衣裳。是头一次拜访时,她说:「妈妈不让我喝咖啡,可是我会泡。」这句话想想也很有深意。思琪伸长了手拿橱柜顶端的磨豆机,上衣和下裳之间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细白得像绿格子作文纸上先跳过待写的一个生词,在交卷之后才想起终究是忘记写,那么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师也不知道学生原本想说的是什么。终于拿到了之后,思琪的上衣如舞台布幕降下来,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脸红红的。后来再去拜访,磨豆机就在流理台上,无须伸手。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机时的脸比上次更红了。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李国华现在只缺少一个缜密的计画。房爸爸房妈妈听说老出差。也许最困难的是那个刘怡婷。把连体婴切开的时候,重要的脏器只有一副,不知道该派给谁。现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连刘怡婷也不告诉。结果,李国华的计画还没酿好,就有人整瓶给他送来了。

十楼的张太太在世界上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婚事。女儿刚过三十五岁,三十五了也没有稳定的对象,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也恹恹的。张太太本姓李,跟张先生学生时期一起吃过好些苦,后来张先生发迹了,她自己有一种糟糠的心情。张先生其实始终如一,刚毕业时都把汤里的料捞起来给张太太吃,那时张太太还是李小姐,现在张太太是张太太了,张先生出去应酬还是把好吃的包回家给太太。酒友笑张先生老派,张先生也只是笑笑说,「给千水吃才对得起你们请我吃这么好的菜啊。」张先生对女儿的恋爱倒不急,虽然女儿遗传了妈妈不扬的容貌,也遗传到妈妈的自卑癖。张先生看女儿,觉得很可爱。

从前一维迟迟没结婚,老钱先生喝多了,也常常大声对张先生说,不如就你家张小姐吧。张太太一面双手举杯说哪里配得上,一面回家就对张先生说:「钱一维打跑几个女朋友我不是不知道,今天就是穷死也不让婉如嫁过去。」张婉如在旁边听见了,也并不觉得妈妈在维护她,只隐约觉得悲惨。在电梯里遇见钱一维,那沉默的空气可以扼死人。钱一维倒很自在,像是从未听说彼此的老父老母开他俩玩笑,更像是完完全全把这当成玩笑。婉如更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