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意难平

燕平王世子裴泺神色顿时一僵,定定地仰头望着宣宗皇帝许久许久,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你若是还想不清楚,就继续跪在这里慢慢想,”宣宗皇帝眼睫微垂,语调平淡道,“你若是想清楚了,便自己退下吧。”

宣宗皇帝其实也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他的心头充斥着满满的抑郁烦躁,他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不好、不对、不应该、不合规矩,他承认自己的卑劣,却又屈从于自己的这点卑劣,更是满心地拒绝别人对着他提起这份“卑劣”。

恍惚间,宣宗皇帝不由想到,这才不过登基了两年,自己却仿佛已经活成了父皇昔日刚愎自用的模样。

——当年哲宗皇帝对郇相府所提出的种种建议均抗拒异常,乃是至最后“逢郇必反”,未必是当真衡量不清楚其中的利弊多寡,说来说去,到底还是绕不到“朕知道,但朕不想听,更是听不得你来与朕说”这一句。

宣宗皇帝心头突然浮起了那么一抹淡淡的悲凉,既是对自己,亦是对大庄。——他终究难成为一个真正圣明的君主,单这一事,他父皇哲宗遗留下来的血脉,便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有那么一瞬间,宣宗皇帝心头突然浮起一阵莫名的暴戾,他并不耐烦这样慢慢悠悠地与人周旋纠缠,他甚至想直接摔了折子,冲对方大吼一句“放肆”、“给朕滚出去”……但下一个瞬间,宣宗皇帝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

这不得不说是他的一个悲哀。

——他既成不了一个舍弃私欲、全然为公、事事都以礼制法度为先的盛世明君,又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去说服自己坦坦荡荡地做一个如他父皇那般任性自我,直接标榜着“朕就是想这样,哪怕它是错的,可朕是个皇帝,朕想怎样便怎样”……

宣宗皇帝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不得不屈从于这样的自己。

他并不想再与裴泺多说什么,往昔是非,皆已尘埃落定,更无从计较其中的你对我错究竟又各占几分……宣宗皇帝不想再从头回忆一遍这件事,不想再提起他们之前的那桩婚事,更更不想听裴泺与他提。

所以宣宗皇帝便在对方开口的第一时间,便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然后便缓缓起身,打算走人了。

——他让裴泺慢慢想清楚,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让裴泺去想些什么……宣宗皇帝只是异常清楚地知道:有些话,自己现在不想听,或者说,听不得。

于是宣宗皇帝便把自己这份抗拒明明白白的表现给了对方,寄希望于对方能够识趣地闭上嘴,将这件事默默忍下略过去。

这种手段,虽是卑劣,但实是好用。

燕平王世子裴泺心中的波涛起伏,却也并不比宣宗皇帝少到哪里去。

起初,裴泺心中是极愤怒的,他厌恶宣宗皇帝这般以强权高位来压人,却又心知:倘若对方当真看上了钟意,他也确实是一点挣扎反抗之力都没有。

——毕竟,他与钟意虽有婚约在身,但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宣宗皇帝将人抢先一步收入宫中,严格说来,虽有风流之嫌,但也确实与礼法无碍……这本就算不得什么强夺臣妻的丑事。

反是他,若是因为这件事而与宣宗皇帝撕破了脸去,自毁前程仕途是一,却也还显得他没有为人臣子的本分了。

但,理智上虽然清楚此事在钟意入宫那一刻便已尘埃落定,自己早无从挣扎,但裴泺胸口翻涌不息的愤怒却是这样的真实而炽热,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完全无法克制住自己心中涌上的恶意。

他甚至想直接回怼宣宗皇帝一句:“今日才算确信了,陛下与先帝当真乃亲父子也。”

他的脑海里甚至还浮起过一些掺杂着恶意与忌妒的嘲讽,比如说,“可惜臣弟与钟氏早在小北山时便私定了终身,陛下到底来迟了一步,如今能抢得了人去,以后就定能争得过心吗?”

或者是极高姿态地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提醒宣宗皇帝道:“臣弟那同心佩上如今尚且在钟氏处,陛下既要了人去,干脆就帮臣弟把那玉佩也一并砸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重要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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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泺脑海里闪过了许多许多恶意的念头,这其中,倒也未必件件都是为了钟氏入宫一着……或者说,大多都不是。

钟意之事,仿佛就像点燃雷弹的那条引线,疏尔炸出了裴泺心中过去那二十年里积年累月的隐忍与不甘……也就是这时候,裴泺才恍然发觉,先前傅敛洢之事,他也并不是像当日对傅长沥所说的那般,一点也不记恨旁人。

事实上,他相当在乎,在乎的很。

——这天底下就没有几个男人能忍受得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堂而皇之、广而告之地向自己的手足兄弟献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