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第3/9页)

那些日子里,唯一能称得上大事的,就是她常常发烧。这无疑使她的身体一步步地走向衰弱,可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反倒像偷食禁果之味一般,更细心、更缓慢地品味那与往日毫无差异的魅力。所以,那带有几分死亡味道的生之确幸,在那些时候反被我们保护得愈发完美。

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傍晚,夕阳刚刚沉入对面群山的背后,浸染着周围的山峰、丘陵、松林和梯田,令它们一半是鲜艳的茜红,一半是朦胧的浅灰。我站在阳台,节子躺在床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出神眺望着这幅美景。偶尔有小鸟突然飞起,在森林上空划出一条抛物线——我想,眼前这片风景仅能在这个初夏的傍晚里出现片刻。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这些平素司空见惯的景象恐怕无法让我们在眺望时得到如此满溢的幸福。于是我幻想着,待到遥远的将来,若我的心还能回想起这个美丽的薄暮,我一定会在这片暮色里找出那张描绘着我们的幸福的图景。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节子终于在我背后开口。

“我在想,等到很久以后啊,要是我和你再回忆起现在一起过的日子,那种感觉该有多美好啊。”

“若能那样的话,也许真的不错。”她像是赞同我的想法,语气轻快地回答。

接着,我们重又保持着沉默,入神地看那风景。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渐渐感到迷茫,不明就里地觉得,在这里出神凝望风景的人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这异样的情景甚至让我感到无可名状的痛苦。这时,我身后似乎传来一阵深深的叹息,可我仍旧怀疑叹气的人是不是我。我回头看着她,像是想要弄清眼前的究竟。

“要是能像现在这样……”她回望着我开口,声音略有沙哑。话刚说了一半,又似乎有些犹豫,然后忽然干脆痛快地开口把话讲完:“我要是真能活那么久,该多好啊。”

“又说这种泄气话!”

我有些焦急地低吼了起来。

“对不起。”她简短地道歉,别过脸去。

方才那种连我自己也不知缘由的情绪,此刻正渐渐变成一种焦躁。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山那边,可刚刚那个瞬间从那片风景里生出的异常的美此刻已经消失殆尽。

那天晚上,我要回旁边的小房间睡觉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刚才真是抱歉。”

“算啦。”

“我当时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可一不留神,却说出了那种话。”

“那么,你当时究竟想说什么?”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过吗?只有在行将就木的人眼中,大自然才会展现出它真正的美。刚才,我想起了你的这句话……不由得意识到,自己能看到那么美的风景,是不是因为……”她边说边盯着我的脸,目光如诉。

她的话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我不禁垂下眼帘。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从刚才就令我焦躁不安的某种含混不清的感想总算在我心里渐渐成形:“是啊,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方才觉得那景色美不胜收的人并不只有我,而是我们两个人。这么说来,刚刚节子的灵魂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一场需得透过我的双眼和我的思维才得以展开的梦……但我方才竟惘然不知节子正幻想着她自己最后的瞬间,还由着我自己的性子,自私地设想我们长命百岁的情景……”

她一直如刚才那般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直到我抬起眼来,从那些优柔寡断的思绪中挣脱而出。我躲避着她的目光,来到她床前,俯身轻吻她的额头,心里羞愧难当……

终于到了盛夏。这里的夏来得比平原地区更猛烈。疗养院后面的杂树林里总是像有什么烧了起来,蝉声从早到晚不绝入耳。门户大开时,窗外甚至会飘进树脂的气味。傍晚时分,许多患者为了呼吸顺畅些,纷纷把床挪到户外的阳台。看见这群患者,我们才发现这阵子住进疗养院的病人增多了些。不过,我们依然两耳不闻窗外事,照旧过我们的生活。

这阵子,节子因为暑热,彻底没了食欲,晚上也经常睡不安稳。为了守着她睡午觉,我比从前更加费神,时刻注意着走廊里的脚步声,留意着不让蜜蜂和牛虻飞进来。天气太热,我自己的呼吸也因此变得粗重了许多。

屏气凝神地在病人的枕旁守护她的睡眠,这对我来说和入睡也没有多大分别。我过分清晰地感知着她在睡梦中时张时弛的呼吸,这有时几乎让我感到痛苦。我的心脏甚至与她一同跳动。轻度的呼吸困难似乎不时侵扰着她,每当那时,她的手就微微颤抖着抬到喉咙附近,像是要抚平这苦痛——正当我猜想她是不是被噩梦缠身,犹豫该不该叫醒她时,那痛苦的势头又似乎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松弛的状态。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那均匀而平静地呼吸甚至能带给我一丝快慰。当她醒来,我便轻轻吻住她的头发。她则困倦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