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聂蒀和蓁娘在皇城东南角的承福坊租赁了一座小院子安顿下来。那里离春明门非常近,也不用穿过前朝皇城,往来便利,他们搬家时我还去过一趟。

虽然有了出宫令牌,但每次出入宫城所为何事、去往何地、多久回还都需登记在册,我也不好三天两头没事就往外跑。我跟蓁娘约定,以后每旬去找她一次。

蓁娘告诉我,聂蒀安排了两个人盯着孔六包氏夫妇,但是他们俩平日都在国公府中当差,鲜少受派出门;五里庄的乡亲说孔六家境贫寒,家里只有两间土坯茅草屋,贪恋国公府富贵安逸,整年也不爱回来,所以线索很难找。

我在姑姑灵前把聂蒀的事告诉她。原本靠我一个人,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能力与祖父、与全家对抗,但现在有了聂蒀,他还是姑姑的旧识,我又觉得看到了希望。

“姑姑,你知道吗,”我点燃香对她说,“原本他有可能成为我姑父的。”

姑父,这个词在我脑中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映像。幼时我想象的姑父,大概就是聂蒀这样,年长,慈爱,呵护姑姑,又有魄力担当,与她夫妇恩爱,对我友善温和。

而不是一见他就要下跪,每句话都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了半个字便要连累许多人。

我实际上的姑父如今躺在清宁殿里,回宫数日,我都没有勇气去拜见他。

在家时一直听不到永嘉公主的消息,不知她是否安好。我去了昭阳宫两次,她居然都不在。

宫人说这个月里公主经常出宫,有时还在外面留宿。我问她知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里,她说好像是兴艺坊的邵府。

邵府?邵东亭?公主怎么会去他家,还留宿?

第三次去终于见着了公主,她刚从宫外回来,面有倦色,我忍不住问她:“公主这是……”

“去看了邵郎中,”公主对我并不避讳,直言道,“他在清河苑为救我受了点伤,今日终于痊愈,以后不必再去了。”

公主营帐在半山,邻近山火火源,而邵东亭住在山脚,他怎么会去救公主,还受伤了?不会是想趁机英雄救美,结果反而弄巧成拙吧?

我对这个人偏见太深,恐怕无法改观,还是不要对他们的事多加置喙了。

我对公主说:“公主奔波劳累,请回昭阳殿歇息,我改日再来拜访。”

公主拉住我道:“不乏,我了却了一桩负累心事,心里头反而松快了。最近因为邵郎中的伤情紧要,对皇兄疏于关切,你陪我一同去看看他吧。”

我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不知公主觉察出来没有。

陛下居住于清宁宫。清宁、坤宁、燕宁乃后宫三大殿,原本清宁与坤宁是帝后居所,但自从武帝开始于宣政殿燕居,后世子孙为表勤政也纷纷效仿,清宁宫便闲置了,只有皇帝大婚才会在此处行礼。

虽然宣政殿不如清宁宫宽敞华美,但那里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权力核心之所在。就像信王与陛下,虽然名义上陛下仍是大吴的皇帝、天子至尊,但其实江山权位已经不属于他了。

仲春天气早已回暖,清宁殿里却依然门窗紧闭,帘幕低垂。陛下罹患风疾,太医嘱咐不能吹风,所以宫人不敢开窗。一走进去,迎面而来一股闷热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腐烂发酵、又被药味和熏香掩盖混杂在一起的奇特气味,让人心头发堵,难以呼吸。

公主说,陛下刚出事时,后宫妃嫔蜂拥至病榻前,哭哭啼啼,她觉得她们吵闹颓丧不利于陛下静养,劝她们都回各自宫里,挨个轮流来清宁宫侍疾。

今日侍疾的妃嫔是罗才人。她才二十余岁,进宫时日不长,也不受宠,未能生下皇子公主。她恹恹地坐在绣墩上,背靠柱子,心里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陛下好不了了,我也没有儿女,迟早是要送到庙里去当姑子的,还不如早点一刀给个爽快。唉,当初我就不该进宫,若是嫁了那崔侍郎的儿子,他们一家追随信王,他都已经当上四品官了……」

看到公主进门,她马上站了起来,先行道:“长公主来了,妾正发愁想去请公主呢。陛下今日不知为什么又不肯喝粥糜,妾喂了两次,陛下都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

她身边的桌案上摆着一碗粥羹,食材都炖煮熬化成糊,看不出本来形状。

公主掀开帷幕走进里间。我跟在她身后,绕过帐帏,看到了龙榻上,被锦茵绣褥裹在其中的,干枯瘦削的陛下。

才卧病一个月,陛下……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额上头发花白相间,两颊和眼窝深深地凹进去,显得眼珠格外突出,但那眼睛又是浑浊而滞涩的,一点一点费劲地转过来,视线所及,又要过很久才能把看见的东西通过破碎的血脉经络传递到头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