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母亲姓冉。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但我并不知道她来自何处、外祖家是何境况。

因为她是爹爹身边的婢女。我没有见过她,家里人也很少提起,连她的姓氏“冉”,我也是从祠堂牌位上知道的。

只有去了宫里,姑姑才会私下告诉我一些爹娘的旧事。爹爹是祖父的长子,但祖母身子不好,爹爹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娘胎里带了病气,没过多久祖母也病故了。

爹爹从小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但姑姑说爹爹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最慈爱的兄长、最有担当的男人。他们俩同父异母,但比一母同胞的兄妹还要亲。

能得到姑姑的认可,我想爹爹一定是个像长御、虞重锐一样温柔的好人。

爹爹也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所以坚决拒绝媒人说亲,不想拖累耽误好人家的姑娘。一直到二十六岁,他终于被陪在他身边的娘亲打动,和她结为夫妇。

说起来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但其中多少曲折婉转辛酸动人之处,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固执的爹爹终于愿意娶亲,家里人没有多加阻拦,都顺着他的意。所以娘亲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是爹爹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们恩爱相伴的日子只过了半年,娘亲传出有孕的喜讯,爹爹却没能熬过那年洛阳的冬日风寒。

娘亲悲伤过度,熬坏了身子,生我时又难产,临终前托付姑姑照顾我,便去天上与爹爹团聚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爹娘的过往、自己的身世。姑姑没有告诉我的是,在我出生的那个血光之日,生死一线的不止娘亲一个人,其实我也是。

如果我不是父亲唯一的遗腹子,如果不是姑姑一力将我保下来,我可能早就是荒冢下的一具枯骨了。

娘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遗物,也或许留了,但是没有传到我手里。三婶偶尔开玩笑说我长得不太像爹爹,那就是像娘亲更多一些。

我对自己的母亲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她姓冉。

“您怎么知道?”

阿婆啧啧摇头:“你们俩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我不禁心口一紧:“婆婆,您认识我娘亲?”

阿婆问我:“她的名字,可是叫辛久?”

我不知道娘亲的闺名,牌位和族谱上只有冷冰冰的“冉氏”二字。不过“辛久”这两个字,我曾经见过的。

那是爹爹留下的一把二尺短剑,剑身上刻着小篆“辛久”,我以为那是剑的名字。八岁时我从爹爹的遗物里翻出这把剑,它仍旧亮闪闪的,长短正适合我玩耍。我随身带着它,进宫时却被守卫拦下,说不许带利刃兵器入禁中,要没收我的小剑。

我赖在宫门口撒泼大哭,引得姑姑亲自前来才把我领走。她将那把剑收在匣子里,告诉我说这是爹爹留下很重要的遗物,要好生保管,而且那剑确实是能伤人的,小孩子不可以玩。现在那剑匣还摆在我书斋的博古架上呢。

原来“辛久”不是剑名,而是娘亲的名字;那把剑,也是爹娘共同留给我的纪念。

冉辛久,这个名字很特别。我看着阿婆头上的绣花头巾,似乎有些明白了。

“辛久是个难得的美人呢,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阿婆浑浊老迈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眼神忽然明亮,“那你是不是也认得微澜?她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她是……我姑姑,”我的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吐字艰难,“她们都已不在世了。”

阿婆眼里的星芒顿时黯淡下去,但旋即又释然笑道:“微澜是你的姑姑,那就是说她找到了家人,而辛久嫁给了微澜的兄弟,也好,也好。小姑娘,你姓什么?是京城人氏吗?”

我觉得不应该对她隐瞒,直言道:“我姓贺,祖籍苏州,二十年前举家搬迁到洛阳来的。”

“姓贺,苏州……”阿婆喃喃道,“微澜的生父,果然是汉人啊。”

我恳求道:“婆婆,您认识我娘和我姑姑,给我讲讲她们的事吧。”

“我上次见她们,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有二十多年了吧?两人都还是小丫头呢,比你还要小一些。”

阿婆拍拍我的手,她的掌心和手背满是沟壑,粗糙但温暖。

“微澜的阿娘依金,是我同辈妹子,我对她更熟悉一点。依金很有天分,十几岁时,养蛊制药就已经比我们这些大人都做得好了。她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总能采到别人找不到的稀奇药草,养出别人没见过、养不活的蛊虫,我可真羡慕她。

“依金长到十九岁还没有谈亲事,寨子里的小伙她都看不上。有一回她下山去城里卖药换盐,一去数月不见踪影,回来时肚子都大了。依金的舅舅是族长,家里人打她骂她,她就是一个字都不肯透露,自己跑到山里头去搭个茅草屋,一个人过。生孩子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管她,还是我们几个外人给她接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