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处暑(第4/9页)

庾燎颇沉得住气,不理不睬,亲自押着大军缓缓前行,就如同不曾看到立在坡上的李嶷诸人一般。

伫立于坡上的李嶷不由赞叹:“阵法严谨,不愧是老将。”

庾燎眼里的那个獐头鼠目的胖子——老鲍便斜睨了他一眼,说道:“这么近,他若是令轻骑冲锋,一瞬便可至眼前。”

“他不会冲锋的。”李嶷淡淡地,十分笃定,“他一定觉得有诈,所以推兵缓缓而行,能活捉我固然好,若是不能,待得再近些,用强弓将我射成刺猬,那也不错。”

老鲍眯起眼,看了一眼渐渐逼近两百余步外的庾燎大军,说道:“这么近,别说强弓了,寻常弓箭都能射得中了吧。”

李嶷道:“下雨弓弦湿软无力,他八成再近些才会用箭。”李嶷极目望去,只见远处山梁上空空如也,便道:“咱们得再拖延一会儿。”

老鲍心中焦急,却不好说什么,只道:“要不我带人上前去,射他几箭?”

李嶷摇了摇头,却说:“把我的旗帜打出来。”

老鲍无奈,只得打了个唿哨,身后的赵六便从怀中取出旗帜,绑在旗杆之上。老鲍牵过马来,赵六便站在马背之上,高高挥起这两面大旗。雨虽停了,风却未息,两面旗帜瞬间便在风中猎猎扬起。

庾燎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两面大旗,一面玄底绣金,乃是“平叛大元帅”几个灿然大字,另一面玄底赤边,迎风猎猎,却是“镇西”两个大字,乃是镇西军的军旗。

李嶷遥遥大声质问庾燎:“庾燎!你本是庾侯之后,你庾家世受国恩,孙靖谋逆,你竟然攀附逆贼,卖主求荣,今日逼迫我至此,就不怕为天下人唾弃吗?”

此刻两军相距已近,李嶷这般大声言语,对面庾燎及诸将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庾燎眉毛微微一抖,却是沉默不语。

李嶷见他不答,便又冷笑道:“孙靖弑杀先帝、先太子,并诸王、王孙,犯上作乱,罄竹难书!孙靖许你什么荣华富贵?你本是庾侯之后,却甘为乱臣贼子,这般作为,就不怕死后难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庾侯吗?”

梁涣见此情状,早按捺不住,打马上前喝道:“不要在这里蛊惑人心!先帝被奸臣蒙蔽,大都督差点为奸佞所害,就是我们燎帅,也被奸臣陷害,被下在狱中数载,几乎身家性命不保!”

梁涣咬牙道:“万寿宴上,是杨铭为首的奸臣发动宫变,挟持先帝,矫诏要杀大都督,大都督为救先帝,诛杀奸臣,寡不敌众,身受重伤,惜未救下先帝及太子、诸王……”

李嶷见他如此这般颠倒黑白,倒也并不生气,沉声道:“既然你家孙大都督是个绝顶的忠臣,救不了先帝及太子、诸王,那你们今日为何率大军逼迫我至此?”

梁涣笑道:“今日率人至此,正是想护送皇孙殿下回京面见大都督……”李嶷听着他满口胡扯,眼角余光早就瞥见远处山梁上终于竖起一棵枯树。李嶷便知时机已至,心中大定,却不再理睬梁涣,嘴上又逼问一句:“庾燎,今日你就是要杀我吗?”

庾燎终于抬起眼睛,沉沉地看了李嶷一眼,却并未答话。

李嶷再不言语,却拿起弓来,对着庾燎便是一箭射出。他臂力惊人,这一箭来势极快,幸得庾燎身边亲卫早有预备,举着盾牌齐齐遮在庾燎身前。这一箭便射在了盾上。梁涣早就转头去看庾燎,庾燎面沉如水,瞧不出任何喜怒,只是深深点一点头。梁涣会意,便亲自打马引兵上前。

大军步步逼近,直到百步之外,方才下令箭上弦。弓弦虽浸饱了水,这么近开弓,却是定然无碍的。李嶷不慌不忙看着四面八方黑压压围上来的大军,就手折了根苇管,含在口中。老鲍及镇西军千余将士,亦是如此。他们含着苇管,深深吸了口气,从草丛中摸索出早就预备好的绳索套在腰际,俯身纷纷涉水而行。

庾燎的心猛然一沉,只听隐隐传来沉闷之声,仿佛远处山间又是雷鸣。战马纷纷嘶鸣,不安地试图挣脱缰绳,梁涣的坐骑更是打着圈,引得梁涣喝止不已。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了战马为什么不安,那隐约的轰鸣根本不是雷声,是洪水,是山间的洪水奔流而下。

庾燎即刻大声下令,中军仓促的吹响号角,正在合围的大军听见号角,令行禁止,没有片刻犹豫即刻后撤,纵然如此,竟然也来不及了,起码庾燎亲率的中军诸部是来不及了。此处地势开阔,洪水从山间各处汇聚,一泻而下,奔腾之势何其惊人,瞬间即至,洪水挟裹着泥沙山石翻涌而来,中军顿时被冲得人仰马翻,许多兵卒压根儿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即被洪水冲走。

这下子事发突然,诸亲卫拼力护卫庾燎往山边退去,但洪水之势委实惊人,原本浅浅才没过马蹄的茫河,不过瞬息便成了汹涌翻腾的大河,难以涉渡。忽然山口泥沙激起,原来是浑浊的泥水裹着足有半间屋舍般巨大的山石翻滚着朝众人撞过来。众人惊呼不及,但尽皆被洪水冲得站立不稳,哪能闪避。电光火石之间,幸得一名亲卫奋力促马,硬生生连人带马挡了一挡,令庾燎堪堪避过山石,但那名亲卫旋即被山石撞倒,身子一晃便落入水中,庾燎本想勒马回身相救,却见浊浪滔滔,那名亲卫早就不知被水冲到了何处。庾燎这一停,又差点被洪水冲走,幸得梁涣拼命挽住缰绳,又带着诸多亲卫一起围挡护卫,方才令庾燎连人带马在水中挣扎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