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六(第2/5页)

“你还想你媳妇哩,人家差点命都搭上。上东宁煤窑的那年,一天三碗小米粥,两个小饽饽,饿的肚皮贴着脊梁骨。”老孙头看见大伙唠开了,也凑拢来插嘴说。

“你那算啥?”老田头不顾李振江瞪眼歪脖的阻止,也开口说:“我上三棵树当劳工,在山边干活,饿得邪乎,大伙都到山上去找蒿子芽吃。日本子知道,不让去找,怕耽误工。见天下晌收工时,叫大伙把嘴巴张开,谁嘴里有点青颜色,就用棒子揍,连饿带打,一天死十来多个。”

“你没见过死人多的呀。”刘德山看见老实巴交的老田头说话,也说起自己的经历:“我头一回当劳工,也是在煤窑挖煤,见天三碗稀米汤,又是数九天,冰有三尺厚,连饿带冻,干活干不动。一天下晚,正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推醒我:‘快快的起来,快快的,去推煤去。’我醒过来,擦擦眼睛说:‘没亮天呀!’‘还不快起来,要挨揍了!’我赶快起来,赶到煤窑去推车,伸手到车里,摸摸装满了没有。这一摸,可把心都吓凉了。我叫唤一声,脊梁上马上挨了一鞭子:‘再叫,揍死你这老杂种操的。’我不叫了,推着车走,你猜车上装的啥?是死人!一车一车的死尸,叫我扔到大河套的冰窟窿里去。你看到一天死七八个人,还当奇事,咱们那儿,一车一车地扔哩,在‘满洲国’,死个劳工真不算啥,扔到冰窟窿里就算完事。”

说到当劳工的沾满血泪的往事,每个庄稼人就都唠不完。萧队长不打断他们,一直到深夜,他才另外提出一个新问题:

“你们个个都摊了劳工,能回来的算是命大……”

“嗯哪。”不等萧队长说完,十来多个声音应和着。

“不是三营来,咱们都进冰窟窿了。”赵玉林补充说。

“对!”萧队长接嘴,“大伙寻思寻思吧,地主当不当劳工?”

大伙都回答:

“地主都不当劳工。”

“为啥?”萧队长追问。

回答是各式各样的。有人说:地主有钱,出钱就不出劳工。有人说:地主有亲戚朋友在衙门里干事,摊了劳工,也能活动不叫去。也有人说:地主的儿子当“国兵”,当警察特务,家庭受优待,都不出劳工。又有人说:地主摊了佃户劳金当劳工,顶自己的名字。

“你们这屯子里,谁家没有出劳工?”

“那老鼻子啦。”直到现在没吱声的李振江抢着说。

“韩家大院摊过劳工没有呢?”为了缩小斗争面,萧队长单刀直入,提到韩老六家。

“咱们屯子摊一千劳工,也摊不到韩老六他头上!”赵玉林说,又点起烟袋。

背阴处,有三个人,在赵玉林说话的时候,趁着大伙不留心,悄悄溜走了。刘胜瞅见了,起身要去追,萧队长说:“不要理他们。”他转向大家又问道:“咱们大伙过的日子能不能和韩老六家比?咱们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能和他比吗?”

“那哪能比呢?”刘德山说。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呀!”老孙头说。

“咱们穷人家,咋能跟他大粮户比呢?”看见大伙都说话,老实胆小的田万顺,又开口了:“人家命好,肩不担担,手不提篮,还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大瓦房,宽大院套。咱们命苦的人,起早贪黑,翻土拉块,吃柳树叶,披破麻袋片,住呢,连自己盖的草屋,也捞不到住……”说到这里,他的饱经风霜的发红的老眼里掉下泪水了。他记起了韩老六霸占去做马圈的他新盖的三间小草房,他的声音抖动,说不下去了。而他又看到了李振江向他瞪眼睛,越发不敢说了。

“怎么的,你老人家?”萧队长问。

小王向赵玉林问了老田头的姓名,走到他跟前,手搁在他的肩膀上,温和地说:

“老田头,今儿你把苦水都倒出来吧。”

“你说下去。”萧队长催他,“把你的冤屈,都说出来吧。”

老田头又瞅李振江一眼,他说:

“我心屈命不屈,队长,你们说你们的吧,我的完了。”

这时候,李振江站立起来,首先向萧队长行了一个鞠躬礼,又向大伙哈哈腰,这才慢慢说道:

“没人说,我来唠唠。我不会说话,大伙包涵点。我叫李振江,是韩凤岐家的佃户,老田头也是。咱俩到韩家走动,年头不少了。韩六爷的那个脾气,咱俩也明白,他光是嘴头子硬,心眼倒是软和的。”

刘胜跟小王同时暴跳起来,同时走到李振江跟前。

“谁派你来的?”刘胜问。

“谁也没有派我来。”李振江回答,有些心怯。

“你来干啥的?”小王跟踪问一句。

“啥也不干。”李振江说,使劲叫自己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