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第3/4页)

“工作队来,该你抖起来啦。”

“六爷真爱说玩话,工作队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

不待老田头说完这话,韩老六瞪他一眼说:

“告诉你吧,工作队是呆不长的。‘中央军’眼看就要过江来。你别看他们挂着短枪长枪的那个熊样,到时候,管保穿兔子鞋跑也不赶趟。老田头,咱们是老屯邻,我不能不照应你,你要想长种我地……”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斜眼瞅瞅老田头。心眼老实的田万顺听到“工作队是呆不长的”这句话,正触动心事,他正担心他们呆不长。他那额上,被岁数和苦楚趟出一条条垄沟,现在,星星点点的,冒出好些汗珠子。韩老六跟着又说:“你要想久后无事,就别跟他们胡混,他们问啥,你也来个一问三不知。”

韩老六说到这儿,叫老田头坐下,自己凑过去说道:

“咱们哥俩在一起的日子也长了,哪有铁勺子不碰锅沿的呢?”

说到这里,韩老六想要提提老田头他姑娘的事,并且跟他说几句好话。但一转念,他想,还是不提好一些。老田头却早在想着他的姑娘,伤心起来。她死得苦呀!老田头两只眼睛里,停着两颗泪珠子,他的嘴唇微微地抖动,他在使劲忍住心上的难过。韩老六赶紧抓住田万顺的胆小心情,把假笑收住,冷冷地说:

“你要有本事,就甭听我的话,去跟工作队串鼻子,咱们骑在毛驴上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到这儿,韩老六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挥,又添说一句:

“到时候,哼!”

这一声哼,在老田头的脑瓜子里,好久还嗡嗡地响。这时候,院子里又有人问道:

“六爷在屋吗?”

韩老六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往外屋迎接。不大一会进来两个人,一胖一瘦。韩老六使眼色叫老田头快走。进来的胖子名叫杜善发,外号杜善人,是韩老六的侄儿的老丈人。瘦子叫唐田,外号唐抓子,是韩老六的磕头的[14]。两人都是大粮户,和韩老六并称元茂屯的三大户,要把本屯的地和他们在江北的地都算计在内,他们三家都有一千垧以上的好地,条通和黄土包子[15]还不算在内。街里的“福来德”烧锅[16],就是他们三家合股开设的。

杜善人和唐抓子外貌十分不同,性情也是两样。杜善人好念佛,家里供一尊铜佛。唐抓子信神鬼,家里供狐黄二仙[17]。杜善人老娘们病了,叫人拔火罐[18],到北庙许愿。唐抓子老婆子闹病,请跳大神的,给黄皮子磕头。杜善人太胖,走道就喘气。唐抓子天天装穷,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杜善人好对穷人说:

“正经都得修修来世呀!”

唐抓子爱对小户说:

“这逼死人的花销呀,有地人家别想活啦。”

杜唐二人听说工作队到来,不约而同地来找韩老六。他们来到后,屋子里随即热闹起来。韩老六的小老婆子、小小子、侄儿侄女,和大枣核,呼拉呼拉一大群,都从里屋跑出来。他们好像一家人似的,男人闲唠嗑,女人也时而插上一句嘴。韩老六的小小子爬到唐抓子背上,用手拍着他脊梁,嘻嘻地笑着。

“快下来,崽子。”唐抓子说,叹起气来。

大枣核从嘴上移开长烟袋,也说:

“还不快下来,看你老叔又唉声叹气了。”

这时候,里屋的门帘微微掀动,两个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年轻女人正偷偷地往外瞅看。两个人的擦着胭脂的嘴唇,露在雪白布帘子外面。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一个是他的儿媳。在伪满时,两个女人都跟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逛过哈尔滨,都好打扮,都好瞅男人。所不同的是韩爱贞有着没出阁的大姑娘脾气,在家里更刁横一些。

大伙唠到落黑,妇女小孩都上西屋睡去了。韩老六叫大枣核吩咐管院子的李青山:不准家里人跟工作队说话。特别不许猪倌吴家富到小学校串门。韩老六说:

“他要是不听话,把他拴在马圈里。”

韩老六吩咐完了,就陪杜、唐二人坐在红漆炕桌的旁边,挂在天棚上的大吊灯点起来了。吊灯的晃眼的光亮照着墙壁上翠蓝的花纸,照着炕梢的红漆炕琴[19],照着“三代宗亲”的紫檀神龛,也照着坐在炕桌旁边悄声唠嗑的三家大粮户。韩老六常常掀开透花窗帘,从玻璃窗里,瞅瞅当院。星光底下,院子里是空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也没有声音。三个人唠到深夜,两人才打算回去。韩老六喊人拿出一对擦得雪亮的玻璃小提灯,点着后,三个人合计一下,又吹熄放回。两人辞了出门,在漆黑的夜里,走上车道,一个奔西,一个往东。东西两头都起了狗咬,一声声地起来,又落下去。这时候,韩家大院的当院里、马圈中、柴火堆底下,洋镐和铁掀挖掘石头和沙土的响声,直闹到鸡叫。天刚露明时,有人瞅到一辆胶皮轱辘车,车上装满了藤箱和麻袋,四匹马拉着,往西门一溜烟跑去,这就是昨天在半道把泥浆溅到老孙头脸上、手上和衣上的那一辆空车,今天又拉着满车财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