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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短时间内不会结束他的话,便说:‘爹,咱家去吧?’爹说:‘家去啦,二哥,您坐着。’胖老头说:‘宝珠大侄子,回家和你爹好好合计合计,舍不出孩子套不到狼,挂不上蛐蟮鱼不会咬钩,你会有大出息的,我的眼力向来是一等一的……’爹起身去捉牛。牛在河堤的漫坡挑挑拣拣地吃草,缰绳盘在角上,显得格外自由。夕阳照着我的爹,使我的爹像个金人,使我爹的影子拖得很长。我托着我的女儿,心如苍凉的荒原,眼睛越过河堤对面稀疏的树木,看到那一片片白棉如雪的大地。蚂蚁般的人们还在地里劳碌着,那其中有我的妻子。十几小时没吃一点奶水的女儿在我的手上睡着了。她睡得很不安宁,不时地抽搐着。我在清凉的空气中,嗅到我女儿身上的腥臭味儿……”

“直到天黑透了,我老婆才回来。她扔下沉重的棉花包,冷冷地跟我打个招呼,顾不上吃饭,把孩子抢过去。孩子焦急地拱着她的胸脯,寻找吃的,终于找到了,我听到她一边吮吸一边哼哼着。在黄昏的油灯下,我老婆闭着眼睛,坐在小板凳上,脸色蜡黄,一动不动,由着我女儿嘴吸、手抓、脚蹬……女儿在她怀里睡着了。她睁开眼睛,把孩子放在跳蚤猖獗的炕头下。娘说:‘盼盼她娘,吃饭吧。’她应了一声,在鸡喝水的盆子里洗了一秒钟手,在黑色的毛巾上擦擦,搭毛巾时,惊动了伏在绳上休息的几百只苍蝇,它们在微弱的油灯光芒中嗡嗡飞行,一刻钟后复归平静。晚风从田野里吹来,带着浓重的腐败味道。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曳着,随时都会熄灭的可怜样子。娘又催:‘吃饭吧。’小饭桌摆在娘的炕上,桌上有一个蒜臼子,一个酱碟子。爹蹲在炕头上,一边咳嗽一边抽旱烟。娘说:‘咳嗽就别抽了。’爹不吱声,眼睛在烟锅暗红火焰的辉映下,一闪一闪地亮着。娘说:‘盼盼的娘,你开锅拾掇吧,我的腿痛得站不住了。’娘手把着炕沿,爬到炕上。妻子揭开锅,端上一盆剩地瓜,从锅底舀了两碗馏锅水……算了,我嗦这些干什么?一转眼十天过去,该走了。爹哭娘也哭,她像生离死别。我的老婆没有哭,抱着盼盼,像个木头人一样……我摸摸女儿的脸,说:‘盼盼,顶多再有半年,爹就回来啦……’这时我老婆的泪水咕嘟冒了出来……谁知道,这一去……”

“别说了!”不是华中光喊叫,是我在喊叫,姜宝珠这一番哭诉,简直是代我诉苦,“赵金兄弟,我的家庭你知底,跟姜宝珠一模一样。”

“不,我要说,”姜宝珠拍拍门,对着房间里早已停止嚎啕的华中光喊,“中光,你孬好还有一个哥哥在家,父母也健康,没结婚无牵挂,你闹什么?”

华中光哇啦啦一声大哭,扑出来,搂住姜宝珠,说:

“宝珠别说了,你的话不像剪刀像粉碎机,把我的心给研成了肉酱……”

我和罗二虎挤进他的墓穴。空间狭小,容不得多人,几个干部便傍在边上往里看。野草和松树的根从外边扎进来,弯弯曲曲、丝丝缕缕,像章鱼的腿,鲇鱼的须,灵敏机智,要拔掉它们,要斩断它们如同“白日”做梦。在这些树根草根中,华中光垒了一个大土墩子,一个小墩子。一纱布口袋萤火虫从一根树根上悬挂下来,碧绿的光芒照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

华中光挤过来,说:

“各位连首长,其实我大白天嚎哭并不是想回家,你们家里的情况都比我家里的情况艰难得多,你们尚且能安心在这里坚守,永远不再回去,我有什么理由回去?我的嚎哭是因为这张报纸。”

罗连长斜了一眼那张油污的破报,说:

“什么破报纸,让你这样难过?”

“这报纸上刊载了一条消息,看着看着,我就控制不住了。”

“什么消息?”罗连长问。

华中光将报纸递到罗连长手里,说:

“您自己看吧。”

我也把头凑过去,看到残缺不全的报纸上刊载了一条残缺不全的消息,大概的意思是说,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中越两国即将恢复关系正常化。我不屑一顾地说:

“这样一条消息,也值得你这样哭嚎?”

“指导员,”华中光含着眼泪说,“我越想越感到死得冤枉。”

“你这个同志,思想很成问题吗!”罗连长严肃地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人跟人之间是这样,国家与国家之间也是这样。矛盾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得打;打到一定的程度,必然就要停。不打也就没有今天的和平。懂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