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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三个晦涩的故事都是关于心灵,关于真理的故事。博尔赫斯借助古代传说或经典著作来讲述心灵故事的高超技巧在《〈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一文中得到了生动的描绘。毫无疑问,梅纳德就是博尔赫斯这种类型的艺术家的化身。肩负着神秘使命的艺术家梅纳德,决心要写一部“在地底下的,具有无穷英雄气概的,无可比拟的作品”。这部作品是“我们时代的最有意义的作品”。 [7] 这部作品的名字也叫《吉诃德》,它的内容包括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第一部的第九章和第三十八章,以及第二十二章的一个片断。作者这种讲述听起来好像胡说八道,其实话里头潜伏着异常严肃的用意。梅纳德要做的不是精细的模仿,而是从艺术的统一性和精神的普遍性出发,用梅纳德的个体经验来超越并再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这样的创作混淆了时代与地域的差别,但却将原作里永恒的东西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从这个意义上说,梅纳德的《吉诃德》就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所有的书都是一本书)。梅纳德以他“无限地更为丰富的”体验,以他包容一切的辩证的眼光,重写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将一种几乎是不可能的创新在想象中实现。当然这样一本书是在地下的,手稿也不再存在。但谁能说想象中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呢?

文章逐字逐句对照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第九章里的一段话与梅纳德的《吉诃德》里的一段话,实际上两段话一模一样,但写下这两段话的作者的用意却完全不一样,甚至相反。塞万提斯提到的“历史”也许不过是教科书上的历史,而梅纳德提到的“历史”明确地指向精神的起源,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永恒性。就这样,梅纳德以他罕见的敏锐性使经典著作获得了新的生命力。梅纳德的这种写作其实也是一种崭新的阅读技巧,它“丰富了处于停滞状态的基本读书艺术,那是一种有意地制造时代错误和胡乱归属的技巧”。 [8] 博尔赫斯道出了艺术作品的本质:它是不可重复的,又是在新的创造中不断得到重复的。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地底下的书。梅纳德那本字迹模糊的地底下的书,要等待新的梅纳德将这个特洛伊挖掘出来,使之复苏。

一方面,梅纳德是具有现代气魄的艺术家,敢于破除经典的迷信;另一方面,他又非常谦虚,因为他写下的一切,是“预先”写下的,早就存在于历史上的东西,真正的经典必然包含了这种东西的萌芽。“思考,分析,发明……是知识分子的正常生活”。 [9] 梅纳德思考过了,分析过了,也进行了独特的发明,他的吉诃德是完全符合塞万提斯作品原意的吉诃德,他的决心要让书消失的吓人企图正是现代艺术家创作的初衷,每一个阅读他的字迹模糊的地底下的作品的读者,必须充当考古挖掘人的角色,在加入创造的同时与作者共享发现真理的喜悦。

为什么梅纳德没有在现实中留下他的书呢?因为永恒的真理不是任何书可以达到的,它总是同人拉开距离,人只能隔着距离去描绘,这样的书没法最后完成,它只能存在于梅纳德的头脑中——那焦虑、迷惑、痛苦的头脑。梅纳德在阅读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时,就体验了这种永恒,这种状态表现为一种饥渴,而不是以书籍形式固定下来的满足。除了连续不断的想象之外,人还有什么其它的接近永恒的途径呢?书只是记录那想象的记号,它的作用是唤起想象,对象永远在书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