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们(第3/5页)

她蹲在躺椅边,眼睛看着地,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

远文在心里嘀咕,并不是谁离不了谁嘛,说不定阿莲自有打算呢。倒是阿翠前途莫测,但这事远文不愿多想。这个墓穴里是很温暖的,小小的昆虫在空中飞来飞去,架子上那些探头探脑的葡萄也很有趣。他还听到猪在槽里欢快地吃着——一头花猪一头黑猪。他想,有女儿就是不一样啊。两个女儿就是两朵花,开放在这昏沉的墓穴里,给这里带来了生气。远文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这个家变成墓穴的,也许妻子还没死的时候就开始了吧。那段时间他产生过幻视,只要是妻子碰过的东西,短时间内在他眼里就成了灰烬。那些个杯子啦,药罐啦,毛巾啦,统统消失过,找都找不到。当然最后它们又回来了。妻子死了后他就把她用过的东西统统扔出去了,“眼不见为净”。有病的妻子生出了两个这么健康的女儿,这件事有时令他高兴,有时又令他恐慌。她们的青春咄咄逼人,逼得远文只好不断出走。禾村或蒿村这些地方,充满着行动迟缓、目光黏滞的人,对于远文这种惴惴不安的人来说是一种很好的调整。远文总在心里说,如果老了就去那些地方度过老年吧。但现在离“老”似乎还很遥远。

他用力睁了睁眼,看见阿翠在晾衣服,他的衣服,已经洗过了。好多年前,妻子也站在同一个地点做这件事。他似乎又听见了她的抱怨,她每天都要抱怨光线太亮,窗帘没拉好之类的事。那时远文自己也怕晒,可能是受她的影响,这事还成了村里的笑柄。女儿们是不怕太阳晒的,阿莲小的时候经常在菜园里唱她自己编的儿歌,一待就是一上午。那时,就连妻子看了她的样子都有点感动。妻子悄悄地对他说,阿莲这个样子,长大了会不会对自己的前途期望过高啊?后来的发展证明那种担心是多余的,阿莲现在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头脑清醒。阿莲既不像他也不像她妈,到底像谁呢?想来想去,可能是像她姑姑。她姑姑像她这么大时就跟了一个男人去城里开布店去了。远文觉得自己的妹妹远比自己笃定,有主张。

然而对于阿翠,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爹爹,你说我的养蝎子的计划实现得了么?”阿翠问。

“实现得了。等爹爹赚了钱你就去养吧。”

“我喜欢有毒的动物,养起来也方便,没人敢偷。”

“那可是危险的工作。”

“危险什么呢?我看一点危险都没有。我将来就靠这个为生。”

远文不由得笑起来,瞌睡也没有了。他把刨子和锯子捡进屋内时,突然发现屋里亮堂堂的,那些窗帘全被扯掉了。是刚刚扯掉的,还是早就扯掉了呢?他又走进自己房里,竟也有些不习惯。阿莲在厨房里做饭,酸菜炒肉的好闻的气味飘了过来,阿莲真是贤惠的女孩啊。他听见她在呵斥阿翠。从表面看,阿翠是受她姐姐的领导的。由于卧房里亮得让他难受,他就到厅屋里去抽烟。

一会儿饭菜就上桌了。三个人都闷着头吃。远文看见自己回来了,女儿们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样子,心里就很歉疚。他讨好地问阿莲要不要买花布做衬衫。

“不要。”阿莲断然拒绝。

远文吃完饭就坐在门口生气,最近他变得像小孩一样爱生气了。

“爹爹这一次什么时候走啊?”阿翠一边弄她的剪纸一边问。

“我刚回来,你就盼我走么?”

“你要是在家,我就老在心里挂着:爹爹什么时候走呢?这样挂念着什么都干不了。真的走了之后,反倒安下心来。阿莲正好相反,每次你一走她就气愤得不得了。”

“走了之后你倒有了盼头了,是吗?”

“是啊,盼你回家嘛。”

她蹦蹦跳跳地拿着剪纸到外面去了,毕竟是孩子,对一些事说过就忘。阿莲可就不这样了,她阴沉着脸在屋里忙进忙出的,大有示威的意味。远文想,要是卖掉了花猪,她们会在城里待多久呢?阿莲的心里肯定是很苦的,远文没有能力同情她,只能任其自然。上个月来过一个做媒的,后来阿莲还同那男的见了一面。那人不太聪明,还有些苦相,他不是种田的,是一个弹花匠。媒婆带他到家里来弹花,阿莲看见他的弹花工具眼里就闪出光来了。弹着棉花,那人忽然对阿莲说,家里有一个未婚妻,说得阿莲竟掉下眼泪。远文看了之后,真是惊讶不已。这个蠢里蠢气的男子,就凭一副脏兮兮的弹花工具勾走了阿莲的心!那人离开后远文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地。

阿莲既然热切盼望离家,实在没必要把家里的事看得这么重,还同他较真生气。想要离家的阿莲和看重合家团圆的阿莲,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还是她从来就这样自相矛盾?远文对直望出去,看见被他修好的篱笆,他心里想,她们俩才不怕陌生人呢,她们会打开院门,将来人迎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