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第3/7页)

“老头子身上有尸臭,你闻到了么?”她说。

“没有啊。”

“我实在是不能忍受了!”她发出尖叫,像是要从窗口跳出来攻击我一样。

我吓得转身就跑,跑出好远之后回过头一看,看见胡三老头和他儿媳妇并排站在屋门口说话。我太容易被惊吓了,可能是由于体质太差了吧。就在不久前的夜里,我看见这个儿媳妇,还有胡三老头的儿子,他俩一道将家里的东西往外搬。莫非他俩同贼子串通一气?他们抬的是一口雕花的大箱子,看上去里头装的东西很贵重。当时我正在观看胡三老头同贼子格斗,没注意他俩将那箱子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记得我当时很气愤,脑子里掠过“家贼难防”这几个字。

胡三老头的家人都具有攻击性,他们属于我不能习惯的那种人。当然他们不随便攻击人。可以说他们从不主动惹事。只有当你对他们的生活发生兴趣,去同他们接触的时候,攻击才会发生。我十岁那年,胡三老头同我在他家门口玩扑克牌,我们约定玩输了的就钻桌子。结果当然是每次都轮到我钻。在第八次从桌子下钻出来时,我看到胡三老头家大门里头有非常吸引人的景象。小小的铺了花岗岩的院子里的地上摊满粉红、橘红、深红、洋红色的织锦缎,整个院落里焕发出美丽的华光。我忍不住跑了进去,一脚就踩在那些缎子上头。里头的四个人突然拥了出来,将我捉住。后来的事我就完全忘了,也许是因为太丢人才忘记的吧。我只记得是父母将我领回家的,我屁股上的伤使我一个月都出不了门。那件事之后我仍然在这条街上同胡三老头的两个儿子和儿媳相遇,他们那种内敛的、谨慎的样子丝毫不能引起我关于暴力的联想。

胡三老头虽然爱说话,却对我挨打的事不闻不问,他是有意这样的,大概他不想背后说家人的坏话吧。那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更亲切了。他总是坐在门口,一张矮方桌摆在面前;我总是去他那里玩扑克。后来我的目光已经不再往那张大门里头打探了,那次挨揍的经历使我对院子里的秘密彻底失去了兴趣。昨天,胡三老头突然对我诉起苦来,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他躺在那里,抖得厉害,我听见他的骨头啪啪作响,连他的眼球都好像变成了瓷球,在眼眶里擦出嚓嚓的声音。

“他们要我去死。这本来很好,可他们又不让我轻易死掉。他们要我受折磨,折磨!你懂吗?哼,你不会懂的!”

他一下子又发怒了。我非常同情他,同情得心都痛了。想起屋里那几个凶残的人我就害怕。不过我注意到胡三老头并不像我这样看待他的儿子儿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同他们有默契,这是怎样一种古怪的家庭关系呢?他们看着他时总是那种担忧的表情,可是到了夜里,当歹徒们冲上来袭击他的时候,他们绝不过来帮忙。我问过一次胡三老头,他告诉我说,那个时候正是一家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根本不可能醒过来,看见所发生的事。再说他根本不要人来帮忙,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事。

“比如你,你要是站出来我会很高兴,但绝不是来帮我,你应该自己参加格斗,这样的话你就会变成一个肌肉发达的汉子。”

我想不出我如果“变成一个肌肉发达的汉子”是怎么回事,也许就要经受暴力吧,那可是我最害怕的事。于是我又为我的孱弱感到庆幸。

妈妈却对胡三老头的家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在我耳边唠叨说,他家二媳妇又贤惠,又面善,还说最关心胡三老头的就是这个二媳妇了。说到大儿子,妈妈也是赞扬的口气,说他“彬彬有礼,遇事沉着”,还说他是家里的主心骨。

“妈妈你忘了我挨打的事了?”我气恼地提醒她道。

“那是你自己摔的,你的记性一点都不好。”

她坚持说胡三老头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她说得多了,就连我都有这种印象了。但是我还是不敢偷看那个院子,我每每移开我的目光。有一天,大儿子从门里出来,昂着头走向汽车站去坐公共汽车。胡三老头盯着大儿子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绝望。一刹那间,我又推翻了从前的结论,认定胡三老头在家中受到迫害。我刚下完这个新结论,又听到胡三老头在说:

“他在这种家庭里做一个当家人该有多么痛苦啊。”

真见鬼,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胡三老头的长孙玉伟从不用正眼看我,也许他认为我是寄生虫吧。我经常去那家店里领一种劈莲子的活。就是将干莲子的壳劈开,拣出莲子肉。我只能干这种活。我排在队伍的后面,一会儿玉伟就来了。玉伟只有八岁,他也会干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