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大娘(第4/5页)

“这怎么可以,他身上没有吸盘啊。”

“锻炼锻炼,就会长出吸盘来的。”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小满嚷着来推我,“管闲事的人真讨厌!”

我被他推着离开了井边,他还在横蛮地对我喊道:

“你走!走开!不要到这里来!”

我远远地看着那一老一小。我想,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同我离得有多远呢?这两个人的行为,其实并不像走火入魔,倒像是遵循某种召唤、某种本能呢!现在他们走到井边那里了,正在弯下身朝下看,看一会儿,又直起身来说一会儿话,很放松的样子。也许像小满说的,我真的是在管闲事。一个人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最好采取明智一点的态度,不要用那点可怜的常识来衡量。这种念头令我的全身冷冰冰的。袁氏大娘对我的态度也很奇怪,村里的人里头,她只同我说话,好像是将我当她的心腹,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她就要撇开我了,她宁愿去相信一个小毛头。

路上的人多起来了,我不好意思再站在那里观望,就低着头往家里走。

有人在后面叫我,是金嫂。金嫂追上来问:

“华姑啊,你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吧?”

“没有啊。”我茫然地看着她。

“你脸上有些鬼气,我看了都怕呢。这个时候,你要把住关啊。”

“你说什么时候?”我更不解了。

“就是猴子的事。猴子要是都从地下涌出来,住到家里来,我们还怎么生活啊。”

她不想再同我聊下去,就走开了。这时我回转身,看见井边空空的,那一老一小都不见了。他们都没有吸盘,大概只能像蝙蝠那样抠住那些砖缝,一步一步往下移吧。想着袁氏大娘变成蝙蝠的形象,心里又觉得她很可怜。要是那一年,她同她哥哥一家一块下去了,她也就用不着天天坐在井边后悔了吧。

我终于抓住了小满,他咯咯地笑着,跳着,要从我手中挣脱。

“地下通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满停止了笑,变得严肃起来。

“哪里有什么通道,你不要听大满瞎说。是这样的,只要我闭了眼,什么都不想,然后用双手抱住脑袋,我就下去了。”

“下到哪里?”

“下到泥土里面啊。全是土,耳朵里都塞满了。眼睛呢,根本睁不开。我在那种地方好怕啊,我每次都以为自己是死了。”

“那你干吗还下去?”

“我能不下去吗?妈妈逼得好紧呢,我可不想做没出息的孩子。”

“蛙人又是怎么回事?袁太姥姥带你去看了么?”

“我倒是想看,可是袁太姥姥根本不带我去,她让我自己下去。她说我必须张开眼睛往井里跳下去,我可不敢。这比到地下去可怕多了。你看,她们都在逼我。有一回,蛙人上来了,袁太姥姥就要他给我讲了井底下的事。那人说着说着就把脑袋埋进了土里。你放手,不要这么死抓住我,我要哭了!”

我连忙放开他,他跳起来就跑掉了。这时我丈夫从门外进来了,老头子很担忧地看着我,也许他觉得我最近有些反常吧。

“其实人人都有忧心事。”他开口说,“就比如说钓鱼吧,未必每回钓上来的都是鱼。有时候,钓上来的是那种异物,那就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了。”

“什么样的异物?”

我问这句话的时候感到自己真是白活了六十年,简直同三岁小儿一样。

“我说不出。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比如钓上一个玻璃瓶,一只两个脑袋的金鱼这一类的东西。我当场就将它们扔回了水库里。现在我的梦里头塞满了这些东西,弄得我根本就没地方躲了。早先,我还在我们屋子的夹墙里藏过身呢。”

“我们的屋子有夹墙!”

“是啊,老人们在战乱的时候修的嘛。我母亲告诉过你,你全忘了。”

我不好意思继续追问老头子,他的烦恼都是真的,我看得出来。可是平时,他多么善于伪装啊。为什么家里人都在对我演戏呢?他又说,也难怪我忘了家里有夹墙,因为砌墙时没有留下一个进去的口子。再说也没必要留,这种夹墙本来就是供人做梦时进去躲藏的,而人在梦里要进入封死的夹墙易如反掌。说到这里,他脸上甚至泛起了兴奋的浅红色。

我糊里糊涂地就活了六十岁,直至最近,我才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回忆起来,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些事就曾显出过某种端倪,只是因为我太懒散,注意力也太不集中,它们就被我忽略了。然而这些事物是不可能消失的,也许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全明白这个道理。它们在暗地里孵化着,繁殖着,越来越多,占的空间越来越大,于是就破土而出,混迹于人群之中,使得很多人都对它们司空见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