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第4/6页)

我早早地回到家里,客厅里的几个人都有点惊奇。本来她们在将脖子伸出窗外看什么东西,我一回来,她们就都在自己的草铺上坐下了。刘淑娥走过来对我说:

“你倒好,没有思乡之苦。黄昏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的眼睛都要望穿呢。”

我当然不必思乡,因为我根本就没离开自己的家乡。那么妹妹,她为什么也伸长脖子朝外看呢?莫非她脑子里有了一个新的、看不见的故乡?我心神恍惚地走到我的房里,我也尝试着向窗外看。我看到了什么呢?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到。还是那条行人稀少、路面破烂的街道,要死不活的泡桐树。我的正对面是一个公共厕所,一名心事重重的男子一边系裤子一边走出来。我看了这始终不变的风景心里就发堵,于是用力将窗帘拉上了。

由于白天的事对我刺激太大,我通夜失眠了。奇怪的是客厅里十分寂静,平日里那种闹腾的场面没有发生。后来我干脆起床坐在窗前。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是刘淑娥。刘淑娥在灯光下显得很精神,花白的短发银光闪闪,给她脸上添了很多慈祥。我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实在是担心你啊。”她说着就在我床边坐下来。

“她们今夜怎么不闹了?”我朝客厅那边努了努嘴。

“她们累坏了。你想想看,要看清千里之外发生的事,能不费力么?我已经不干这种傻事了,我除了历书,什么都不看。你就这样坐在这里么?”

“我还能怎样啊?”

“你这个势利鬼!你不像个人!”她突然大怒,站起来,咚咚咚地走到客厅里去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这样还怎样?刘淑娥啊刘淑娥,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也是一个春玉吗?此地是我真正的家乡,我在这里过着苦日子,我不知道还能有另外的生活,就是知道,我也是适应不了的。妹妹也许想要改变一切,但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除了捡破烂做家务外什么都学不会,也不想学,她又能做得出什么大事来呢?我不理解你和你的亲戚心里的那份苦衷,我只知道物质上的苦恼,比如吃不上肉,比如没有钱之类的。这些事都不足以使我做出惊世骇俗的事。你就是为这个骂我势利鬼吧?”我在心里诉说了这一通,一点都没减轻难受的程度。这时刘淑娥又悄悄进来了。

“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向厂领导汇报一下吗?”

“汇报什么呢?”我茫然地问,“再说他们都很忙。”

“他们是很忙,”刘淑娥兴奋起来,“可这是他们的工作!你应该经常同他们取得联系。生活中,总是需要人指点的。就说我吧,已经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学习。”

第二天,我很早就等在厂里大门口。我知道两位厂长比一般工人要来得早。我在传达室坐了一会儿,刘厂长和曾副厂长就一前一后地过来了。我连忙出去面对他们。没等我开口,刘厂长就嚷起来了。

“我说你这个小伙子啊,有事千万别闷在心里!厂领导是什么?厂领导就是你的父母嘛。凡是你的事都要告诉我们。要是你犯了错误,我们就打你的屁股!哈!”

曾副厂长也大笑起来。我觉得我要说的事难以启齿。

“你还不说呀?还不说我们就走了!”

“我有事!”我鼓起勇气喊道。

“什么?”两位厂长异口同声地问,显然是装作没听清。

“我和妹妹住的房子不行,各式各样的人来骚扰,厕所里的蚊蝇都往屋里飞,上星期妹妹还发了疟疾。我们在城里生活有困难,尤其是夜里,房子被一伙强盗占了,他们把我们赶到街上,让我们好好地忏悔自己的罪过。可是我们有什么罪呢?总而言之,我和妹妹都向往乡下清静的生活,我们愿意同刘老太太回她乡下去。”

我分明感到自己在不知所云,却还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发现两位厂长都对我的话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我们一直过得很好,有厂领导的照顾……关键是我们的房子不行,不清静,又有蚊蝇。乡下就不同了,据说空气新鲜,有很多可供人去住的宽敞的树洞。”

“树洞?他说的是树洞啊!这个伶俐的家伙!”曾副厂长手舞足蹈地叫起来,弄得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问你,你对这事确信不疑吗?”刘厂长严肃地问道。

“什么事?”

“树洞的事啊。这可是非同小可!因为涉及生活方式的改变。”

“我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听说,我想应该是真的……”我犹豫了。

“那就不要再提它!”刘厂长突然提高声音,“这种事信口开河要不得。”

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反省自己的胆大妄为。我到底是怎么啦,我并不想到乡下去,却说出那种鬼话来。我中了刘淑娥的计了,是她挑唆我去同厂领导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