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3/15页)

有时候下课了,她还坐在教室门口不走,坐在那里看女生们跳皮筋。偶尔有一个学生忽然发现她坐着的居然是她那只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杯子。她用屁股尖坐在这只细长的玻璃杯上,就像被钉在一根针上一样,津津有味地看着女生们跳皮筋。女生们被她看得都不会跳了,纷纷败下阵来。

曾祖母带着王泽强一共去了刘晋芳家里三次。第一次去的时候太早了些,刘晋芳一开门,她一头极长的黑头发便像水草一样把整个门缝塞得满满的。她还来不及把头发垛在头顶。王泽强从没有见过这么长这么茂密的头发,简直有些杀气腾腾的感觉,妖冶地不顾死活地生长着。头发因为太长了,把她那张脸和身体都裹了进去,像裹进了一只头发编成的笼子里。她躲在那笼子的深处,像兽一样看着他们。

王泽强听见曾祖母指着自己说:“就是他。”刘晋芳一边迅速地往起挽头发一边看着他。那么长的头发在她手里几下便被砌起来了,高高地砌到了头顶,像座牌坊似的。她整个人便像从水草丛里走了出来,面目渐渐清晰了。趁着她们两个说话的时候,他远远站在院子中央,他直觉她们是在说他,他有些莫名地胆寒,只想远远躲开些,似乎只要躲开了也就可以当作它不存在。

第三次去刘晋芳家里的时候是个黄昏,刘晋芳正在屋檐下的泥灶上熬小米粥。这次她头发整齐,正不停地往圆滚滚的泥灶肚子里填柴火。铁锅里的米香溢得到处都是,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摆着一台录音机,录音机里正放着一支奇怪的音乐。后来王泽强才知道那是大悲咒。

趁着她们说话的时候,王泽强偷偷朝屋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盘土炕、一张桌子和一只木箱子。墙角里还架着一张蜘蛛网。这简直像荒郊野外的寺庙里的清寒,这个女人主动把自己扣在这样一个地方?她们说了一会儿话,曾祖母便带着他回去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回去之后,曾祖母像往常一样熬小米粥、拌咸菜,然后和面做烧饼。那天晚上她和了奇大无比的一团面,那团面像瓷质的云一样被她揉捏着,又被捏成了一只只像器皿一样的饼,下了锅。他都喝完粥吃完饼了,曾祖母还在那儿做烧饼,那团面只瘦下去了一半。做好的金色的烧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灶台上,像一摞摞刚烧好的砖,似乎整个晚上这样摞下去,光这些砖就要砌成一堵墙了。他问曾祖母:“老娘,够吃了,不要再烧了。”曾祖母说:“不烧完面就剩下了,剩下了怎么办?你先睡去。”

剩下了怎么办?他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好像暗藏着一种隐隐的危险。可是他不愿多想,等他最后实在困得支撑不住的时候,曾祖母还趴在灶台前,她看起来被灶火烤得更干了,他似乎都能看到她身体里被烤得干脆的蓝色血管,像枯枝一样,一掰就断。这个晚上九十多岁的曾祖母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次又一次地把面放在锅上,再把饼拿出来垛好。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点睡意,皱纹围起来的眼睛深处跳着几点很邪的光亮,这几点光亮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邪,似乎她身体里忽然站着另外一个人。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恐惧,他再一次劝阻她:“老娘,明天再烧吧,又吃不完,留着会坏的。”曾祖母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像被焙干了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他一身:“你先睡,你快睡吧。”他突然之间便有了一种在雪地里行走的绝望和悲怆。然后,曾祖母不再理他,她残酷地不理他,任由他一个人睡在阔大的炕上。他悄悄哭了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第一个瞬间看到的是垛在桌子上的十摞整整齐齐的烧饼。它们像金色的砖瓦一样无声却肃穆地砌成了一堵墙,坚固地站在他面前,似乎拿什么都推不倒。

他急忙翻身,看到了睡在另一个炕角的曾祖母。她一动不动地睡着,不知道天已经亮了。他都不知道她前一晚是几点睡的。他呆了一会儿,叫了声“老娘”。曾祖母不动,她像一块青石板一样安静地背对着他。屋子里太安静了,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回声。那回声撞得他几乎有些疼痛。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了不对,突如其来的恐惧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把他抓了起来,吊在半空中。他慢慢向曾祖母爬去,他像隔着千山万水,艰难地向她爬过去。在他碰到她的手的一瞬间,一种石板里的寒凉立刻传到他的身体里。

曾祖母躺在那里,穿戴整齐,她在睡之前已经给自己穿好了老衣,包括脚上一尘不染的新布鞋。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她是前一天半夜悄悄死去的。就在烧完那十摞饼之后。原来,她是什么都算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