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4/20页)

桑小萍说吕明月的矫情足够让她死几次。

就是这个女人大学毕业后居然去写小说了,大约也是因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自知这辈子做美女无望,只好拼着命往才女的方向靠拢,好像一旦做了才女便有资格朝着美女们冷笑了。吕明月为此鄙视她,说:“你不过是因为考不上博士才去写小说,就算你写上几本小说出来,卖又卖不掉,就是送人了还要被人当废纸卖掉。难不成你在旧书市场淘到自己的书时,一看居然扉页还在,于是悲愤之下大笔一挥,写上再赠×××先生,然后再颠颠地送到人家门口去?”桑小萍则鄙视她是因为写不了小说才去读博士。她们都认为对方是什么都干不了才会去做手头的事情,不过两人终究是一路货色,也算没白做一回知音。

吕明月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无边的夜色和夜色里飘过的几点灯光。她可以想见,现在桑小萍一定正窝在黑屋子里,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地坐在电脑前敲字。她活像个盲人一样,终日依靠小说来幻想,一边为自己幻想出来的人物龇牙咧嘴地掉泪或窃喜,甚至丧心病狂地以为自己是他们的上帝。还没见她写出一个像样的小说呢,她的身体已经捷报频传——她时不时地汇报她的孤独、她的脊椎、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牙龈、她的内分泌。她看起来像一部行驶在半路上的破车,所有的零件都摇摇欲坠,她随时有半路上抛锚的可能。

不过,吕明月并不同情她,她不能不鄙视她的职业,因为在她看来,这些写作的人不过都是些染有窥视癖和暴露癖的患者,不仅喜欢暴露自己身体里、大脑里的每一个隐秘角落,还喜欢窥视他人的一切隐私,并以观察到位、能够一刀见血而窃喜。

而桑小萍对她的评价是:“你除了会写点谁都看不懂也不愿看的论文还会什么?”她想咆哮,奶奶的,姑娘可是搞学术的女博士,学——术,懂不懂?可是她最终还是把这两个金碧辉煌的字咽下去了,因为事实上桑小萍也没有夸张多少。

不过,她们终究是知音,无话不谈。桑小萍时常向她诉说自己遭受的委屈。她说,有个女作家每次给编辑投稿的时候一定要附上照片,让对方先瞻仰一下她的美貌再看文字。吕明月说:“这和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有本事你也发张照片倾国倾城去嘛。”桑小萍说,当然没有一毛钱关系,可是她就是觉得委屈还不行吗?其实她真正的委屈在于,她没有可以在兜售小说前先兜售照片的那种美貌,她不过是想做主角而未遂。

后来读博的时候,吕明月发现自己在悄悄憎恨那个最漂亮的女博士。一开始她对自己产生了可怕的错觉,以为自己是过于正义,过于大义凛然。后来她才恍然大悟,因为深谙自己的丑陋,她才这么憎恨旁人的美貌。原来她也不过是个未遂者。她头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猥琐。确实猥琐,一点也不亚于桑小萍那个女人。她越发笃定,她和桑小萍真是一路货色。

此刻,桑小萍还苦兮兮地坐在电脑前焦头烂额,而吕明月已经辍学,坐在逃亡的火车上。明显地,吕明月的境界已经胜出那个女人一筹。此等伟大胜利一定要与人分享才好,她开始在昏暗的车灯下给桑小萍发短信。

“女人,我决定不读博了,我退学了,虽然只有一年就毕业了。”

“女人”是她们从本科时代开始对一切闺密的统称。尽管那时候两人不过是无知少女,但就是因了这无知,“女人”这称呼才足够她们意淫将来。除了敬称她为女人,她还必须强调“一年”这个关键的前提条件。一年啊,转瞬即逝,傻子都知道。不是这残酷的短促便不足以衬托出她此次决定的英勇,有了这时间的衬托,她在气质上就更接近舍身炸碉堡的烈士。

“你是不是疯了?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她看着短信微笑了。这个女人还是这么俗,真是俗得不可救药,居然劝她不要退学。她根本就无法理解她,所以她也就只配写点不成器的小说聊以自慰。她以高僧的姿态回了一条:“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要独自前往德令哈了。”

“真想到那儿找个牧民嫁了?你除了读点书,什么活儿都不会干,不会放羊,不会生孩子,还老端着个女博士的架子放不下,没有哪个牧民会娶你的。”

那个女人的意思是,在德令哈,她会比在伟大的首都更像个废物。这个刻薄的女人,诅咒她一辈子嫁不出去。事实上,自打她开始以写作为生之后确实更难嫁出去了。因为操此职业的女人老是得意扬扬地解剖男人的肉体和灵魂,而男人早就打着哈欠去找胸大无脑的小姑娘去了。胸大点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恕不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