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2/18页)

他在上海的一个团体里认识了孙松鹤。孙松鹤严峻,克己,蒋纯祖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感情。这是严肃而明确的,但这里面不是没有那种从不自觉的样式开始的冲突的,因为他,蒋纯祖,觉得应该有更高,更强烈的东西。在这里他辩护了自己底弱点。面对着全世界,他养成了一种英勇的,无畏的性格。他觉得假如他坏,别人就不会更好;他很有那种渗透到别人底深处去的能力。但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圣地,他底一些神圣的导师们,那些偶像,是没有被动摇的,它们只有更光辉。他底这种个性很使孙松鹤惊动。但他们很能互相理解,特别因为他们都坦白而诚实--在最大的限度上讲,他们底友情,是像赵天知和他底先生张春田底友情一样的动人--在最大的限度上讲。

孙松鹤,在别的事情惨痛地失败了以后,从他底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钱,到这个乡下来,企图干一点实际的事业。他只是想经验一下这种生活,并赚一点钱,以便将来扶助流亡的、贫病的朋友。蒋纯祖是根本不能做生意的,他却能做一点点--然而只是一点点。在他,因为读书、思索,还是最重要的,所以赚钱的事,不得不是勉强的、次要的了。他雇了一个工人,事务上面他请赵天知料理。在这个乡间,面粉底销路是颇好的,但因此面粉厂就很多。到了一家资本雄厚的面粉厂在水力最大的地点开设起来的时候,孙松鹤便完全失败了。到了最后,大家底处境非常恶劣,赵天知闹出无数的事情来,一切便不得不抛弃了。而在孙松鹤本人,这就成了他底理想底最大的挫败:人们往往是到了事后才明白现在的一切底意义的。

石桥场底生活,到了后来,才被看出一种内在的气魄和壮烈的样式来,在当时,人们是非常的苦恼。没有一件事情是被良好地应付下来的;有很多斗争,是胜利了,然而是悲惨的。一切是无次序,无计划的,因为大家底性格和见解是那样的不同。但大家,在这样的时代,是结合得那样紧。

一切都牵联到另一面,即他们底乡场仇敌底那一面。首先这批人是张春田和赵天知底宿命的仇敌,后来便成了这个自然地形成的集团底可怕的仇敌了。石桥场算是繁华的,逐渐地被上级的党政机关注意了起来;那些仇敌们,那些乡场的公子哥儿们,便和上级机关结合了起来。这首先是因为税收,兵役等等的关系。这些公子哥儿们,多半曾经在城里鬼混过一些时候,回来的时候,就穿着西装,他们自己称为洋服;带着一种豪气在街上昂着头行走:这种情形,是小地方所特有的。在偏僻的乡场里,这种庸俗的,人面兽身的样子,是特别刺眼的;蒋纯祖第一眼看见他们,便确信他们是这个地面上的最脏的东西和最卑鄙的物类了。他们底服装底样式和质料总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你总觉得不相称--异常的丑恶。尤其是那些带着高跟鞋和口红回来的地主的女儿们。在大城市里面的这种卖淫,大家是不大觉得的,在乡下,一切就两样了。连同着一个扭着屁股走路的小旦(这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起,蒋纯祖们称他们为石桥场底文化。

这些乡场的新兴贵族们,办了中心小学,另外办了石灰窑,小的煤矿,和面粉厂。斗争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张春田占领了一个茶馆,他们占领了另一个。张春田攻击中心小学底校长何寄梅是某个地主的儿子:攻击石灰窑主人周国梁在城里偷东西;张春田连祖宗八代都骂到,显然骂人很使他快乐。

两个学校中间有房产底纠纷。张春田底学校和临近的石灰窑有地皮的纠纷。一九三九年夏秋,中心小学底校长何寄梅得到了乡公所主任底位置,张春田底小学底董事会被颠覆,仇恨就入骨了。同时发生了另外很多事情。最痛苦的是贫穷。张春田底田地卖光了。

蒋纯祖到姐姐的地方借钱的时候,正是争斗最凶,大家最窘迫的时候。蒋纯祖底健康损坏了。但不管他怎样痛苦,他仍然突然地有乐观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这就是他底性格底最动人的地方。会到妹妹和陆积玉,他觉得很感动。

他,蒋纯祖,久已觉得他丧失了一切了,但突然地他觉得他得到了一切;虽然时间很短促,他有快乐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他觉得,经历生活,看见、并感觉各样的生活,是有益的,这就是人生底目的。他记得,去年,从城里出发到石桥场来的时候,他是抱着如何悲凉的心情。

想起那一切,想起那个高韵,他都要战栗。有一些时候他觉得那一切是完全的丑恶,另一些时候他又觉得它们是完全的光明,美好。因为人类是要生活下去的,时间使一切消隐、突出、晦暗、或显出光辉。他怀念高韵,有着渴慕的、凄伤的、温柔的心情;但他又冷酷地批评,并诅咒她。他确信她必定要灭亡,他等待着她底灭亡。在最初的半年,他确实只是为这而生活的。激厉人们的,往往不是什幺抽象的、理论的、理智的东西,而是这个人间底各种实际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