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第4/7页)

“但是,真正从心坎里欢迎我的,是背我长大的干妈,她扑上来,紧紧地搂住我,先是笑,后是哭,抱着我似的进了屋门,连地委书记都不管不顾了。她那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花,我敢说,你们别嫉妒,她比你们更爱我,要是我说一声:‘干妈,我要你的心!’她会毫不犹豫地剖开胸膛掏给我。假如有那么一天,我向你们讨的话,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舍得么?……”

读着信的老两口交换了个眼色,彼此也都心照不宣,为了那副部长的门楣,强使她割舍了爱情,是多么伤害了少女的心?

如果真的疼爱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要让她作出牺牲呢?

“……上封信告诉了到达的情况,这几天,干妈成天守着我,寸步不离,生怕我会飞走似的。每天早晨一睁眼,她就坐在床头端详,在饭桌上,她看着我咽下去的每一口。我想:肯定是干妈丢失得太多,丢失得她都害怕了,所以她才特别珍惜剩下的一点点欢乐,是不是?

“干妈每天领我走村访舍,爸爸妈妈,我现在才明白,是群众把我喂养大的呀!我喝了那么多婶子大娘的奶汁,我有过多少善良好心的妈妈呀!她们甚至为了喂我这个游击队长的孩子一口奶,冒着挨打受罚,说不定还会送命的危险。想到这里,看看这些护庇过我的妈妈们的生活,凭良心讲,远不是那么愉快的。我也看到了藏过我的缸、瓮和地窖,那些人家,说实在的,还那么破破烂烂,我心里感到十分压抑。她们,为我们付出了一切,把我们托上了云霄,而这些善良的人,继续过着决不是十分惬意的生活。爸爸妈妈,干妈不是轻易说出‘忘了’这句话的。

“我的心太沉重了,爸爸,妈妈,就觉得目前自己感情上的一点负担,实在是不相称的卑微。……”

于而龙看完信后说:“看吧!莲莲的心跳出了自己的小圈子,该想画点什么了!”

果然,没过两天,收到她的一封长信。

“……一个题材在我脑子里酝酿着,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也许是那些妈妈们的乳汁,在我血管里流动的结果,我打算画一个为革命献出一切的母亲形象,在那个年代里作出最大牺牲的人就是母亲。我要不画她们,就愧对那些用乳汁喂养我的妈妈们了。

“因此,我每天都要走访,寻找我画中人的模特儿。

“惟一从心里感到遗憾的,是再也见不到埋在银杏树下的芦花妈妈,那天,干妈陪着我在芦花妈妈的坟上,坐了好久好久。那块刻着五角星的石碑,已经生满苍苔,我望着飒飒作响的银杏树,确如你们所说,那棵巨人也似的树,给人留下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印象。要是妈妈活着,我想她肯定是最理想的模特儿。因为我的草稿,干妈看了,她说很像芦花妈妈。啊!她要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该多好啊!

“但是我要画出来,无法抑制的创作冲动,已经使我饥火中烧,干妈陪着我东游西逛,那当然是她最乐意的事情,我像她的展览品一样,到处炫耀。——哦,还有那条紧跟着的猎狗!不是吹,爸爸,在石湖上,我现在的名声,比你当年的游击队长还响,几乎无人不知老林嫂背上的宝贝回来了。

“爸爸,妈妈,你们还记得石湖吗?

“我找啊找啊!连干妈都诧异了:‘莲莲,你像是丢了些啥?’我怎么回答她,其实我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呀!

“真幸运,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模特儿!”

紧接着,于莲用俄语写了两句:“爸爸,我很荣幸获知您一些早年的罗曼史!”

于而龙吓了一跳,同时看信的大夫忙问:“莲莲写些什么?”游击队长想了想,回答着:“好像是有关艺术创作的浪漫主义问题吧?”

谢若萍以一种女性的精细心理,察觉他在撒谎,但又暂时不戳穿地掠他一眼。

“……昨天,我从陈庄搭船去闸口,准备去拜访郑老夫子的故居,和那座哥特式小教堂,上船时,雾很大,船上的搭客也多,只听一个悦耳的声音在招呼大家。到得湖中,雾散天晴,阳光灿烂,湖山的色彩鲜艳极了。我突然发现船尾摇橹的那个中年妇女,一张瞩目远望、聚神凝思的脸,不正是我正要寻找的模特儿么?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地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猛然站了起来,头碰着舱顶也不觉得痛,赶紧抽出速写册,在橹声里绘下那一刹那的形象。她,我的模特儿,一点也不像常人那样拘束,落落大方,坦然自若地由着我画。到了闸口镇,干妈叫我上岸,我改变了主意,决定搭原船返回。

“干妈只好顺从着我,向那个妇女付了回程的船钱,有些歉意:‘这是二龙的孩子,起小让我惯坏了,什么都得由着她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