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囚室到死谷(第4/8页)

曲“哼哼”一笑,含糊不清却是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年轻人,你又错了,哪有这样的东西?”

蓝玉恶狠狠盯过来:“有!我敢说有!你可能说它们在这一代手里被毁掉了、打碎了;可是我要告诉你,毁掉的可以使它再生,打碎的也可以把它们重新拼到一块儿。我是说,我要让你这根断芽嫁接在一棵崭新的枝条上——由于你的根脉坏了,你要活下去就要长成另外一株。这不过只是一种嫁接法,从根上讲它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这就是我要做的工作。我希望这棵新树快点长,长得越粗越大越好。也许你要嘲笑我的名利之心,那么我告诉你吧,在这样的年头,目光能够如此长远地追逐这种名利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嘛,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你应该为这个事儿高兴才是,高兴在这样的时候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你不过是想让我当一个知识苦力……”

“你可以那样看。不过不这样做,你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采石工,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时你就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在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曲猛地坐起,目光空空洞洞。他望望窗户,最后又落在蓝玉身上。他闭上了眼睛,像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你要把这些拿去做什么。你要把它们弄得残缺不全,你要把它们造成一个怪胎。我不能眼瞅着你通过我的手去做这些,我是由一个‘新我’和一个‘旧我’合成的,而你的这个怪胎真是非驴非马。可怕,太可怕了。年轻人,你饶了一个老头子吧,他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奢望了,他只不过想在最后见上老婆孩子一面。”

“你还说没有幻想,这不是最大的幻想吗?”

曲拍打自己的膝盖:“我要求的并不过分,这不过是最最基本的伦理纲常。”

蓝玉嘴角一缩:“好吧,就让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听了不要太绝望。因为你总算有我这么个学生在身边嘛。”

曲睁开了眼睛。

蓝玉说:“你们的阴谋已经败露,你的学生——就是那个同谋者路吟,已经招供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绘制了逃跑、偷越国境的路线图,而且准备好了武器……”

“这……这完全是无中生有。这是陷害!”

蓝玉磕碰着牙齿:“你否认也没有用,因为你的同伙已经交待了。”

曲定定地站着,后来提起一对拳头,又缓缓地放下。老人笑了。他笑着走到窗前,两手一下子抓住了那沓稿子,越抓越紧。蓝玉想夺下来,已经再也不能了。

曲说:“你们可以毁掉我,可是你们不能毁掉路吟。这种编造太可怕了,你们自己也明白这是编造。也许你们把他打得受不住,他顺从了你们;也许他压根儿就没讲什么……”

蓝玉怔怔地望过来。老人像自语一样:“该是走出‘囚室’的时候了,该是和我的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了……”

说着他就动手撕那沓稿子。蓝玉抱住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沓稿子抢下,可是有好多地方已经撕破了。

曲说:“我立刻走,让我明天就到工地上去吧!”

“你以为能回到工地上吗?”

“……”

“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要犯,你知道吗?你已经是我们最危险最凶恶的敌人。这里没有囚室,不过从今以后你就真的要到最可怕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有人把曲押出了农场。他要带上自己的洗漱用具,马上被拒绝了。押他的人告诉:“放心吧,送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什么都有哩。”

与他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他终于明白这是要把他们押到矿山上。他心里纳闷的是:同是囚禁,两地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他很想问一问,但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回答这个问题。同行的几个人垂着头一声不吭,几个人都没有绑,也没有戴手铐,就像平平常常的一次转移,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他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那些持枪的人让他们排成一队,一直向西,顺着通往矿区的那条小路往前。拐过两道铁丝网编成的大门,就看到了高高的岗楼。岗楼上有探照灯,凉台上有来回踱步的看守。他们都背着枪,枪上的刺刀闪闪有光。

踏入这个大门,他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最挂记的是学生路吟。刚开始他怎么也不信蓝玉的话,直到他被吆吆喝喝地领出那个窝棚,这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故,事情很可能真的出在路吟身上。他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临行前没有看到自己的学生。他担心他们就此永别了。

3

他明白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重犯了。这里的气氛与那个农场大为不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临近边门的地方,那些持枪的人来来往往,总是瞪着一双警觉的眼睛。还有,穿黄衣服的人也多起来,手持武器的人比农场多了一倍。这里完全是一种临战气氛。很明显的是,这里绝对不会发生暴乱之类,因为一眼看去就能明白,另一方是完全不具备还击能力的老弱病残者。那些人不仅标记明显,都穿了一种灰衣服,而且还一律剃了光头。他们精神沮丧,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是弓着腰走路,而且都迈着小碎步,频频挪动双脚,但走得很慢。曲想:如果这些人奔跑起来,稍稍越过边界,那么一定会马上打过去一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