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电影(第2/4页)

就在焉识走到场部礼堂大门口的时候,二千五百公里外的婉喻摸了摸胸口:棉衣下面一小块梗起。恩娘去世的时候,把这个项链给了婉喻,心形的坠子里,一张小照褪色了:十九岁的焉识和十八岁的婉喻。算是两人的结婚照。焉识登船去美国前照的。婉喻心里怎么会装得下别人?跟照片上翩翩的焉识比,天下哪里还有男人?她突然间想,不知焉识此刻在做什么。

焉识在场部礼堂门口拍打浑身的雪粉。礼堂没有门,观众的入口挂着厚草帘子,一撩,才发现“门”在帘子里面,“门”就是人的脊梁:一具具躯体挤在一块,竖成了一扇“门”。这个“门”不像一般的门,它无法打开。老几的身体穿墙凿洞地往里进。整个礼堂挤成了实心的,每平方尺地面都站着人。

有人呵斥他,挤你妈呀!生孩子都演完了!老几想,人们把电影都看这么熟了呢,还在这里玩命受罪地挤。又有个人呵斥老几:还有五分钟就演完了,还拱什么拱?!老几觉得好幸运,这趟跑值了,还有五分钟可看呢!没座位的人站着,挡了坐在长凳子上的人。后面的人干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机窗口还高,银幕上尽是黑影子。他没地方爬,四周都是人墙。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站在两个摞在一块的凳子上。老几摸出店主卖给他的馒头,拉拉男孩,问他肯不肯出让凳子。男孩先是嫌他讨厌,用脚踢他,但一看见馒头,马上爬下来。

老几站到两个凳子上面。一个老杂耍演员,靠着信念和渴望维持着平衡。老几的大个子比人高一头,从他的高度看出去,视野完整。现在银幕上是几个男的,都是首长,像所有首长一样迈方步,说起话来东指西指。终于出来了一群女人,戴着江南水乡的围裙。老几从一个女人盯到另一个女人。他的丹珏该是卷头发,该是细条条身材,该是用眼睛说话的……他的目光来不及似的在几个女人脸上找,脑子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他裤脚,越拽越狠。这时银幕上的人都没了,稻田、公路都没了,换成了一间白亮亮的实验室,窗前站着一个白大褂飘飘的女子,只是背身站着。女子拿着个玻璃瓶,朝观众转过身来。男孩在下面扯他裤腿,捶他脚趾头脚孤拐,老几随他捶打,一脸都是眼泪。老几发现自己在呜呜地哭。泪水已经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的呜呜大哭把男孩唬坏了。谁见过一个老头像这样不知害臊,嚎出那种声音来?他痴傻地看着老几站在两个凳子的顶上,哭,哭。老几不知道哭了有多久,也不知道人都散场了。从他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着他。哪个大队没看好大门,跑出个老头来,猴似的爬那么高去呜呜大哭?人都走光了老几还不知道,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那男孩要回家了,可是老几还没哭完,男孩只好抽了凳子。老几趴在地上,想把摔昏的脑袋歇清醒,但清洁工开始扫地了,灰尘、香烟头、瓜子壳几乎要把老几埋了。老几扶着墙往上爬。劳动改造了十年,给了老几一身好筋骨,居然一块骨头都没摔碎,抖落抖落,又大体可以上路了。

回去还有十来公里的雪路要走。迈出两步,老几发现身上的确在疼,不是骨头筋络,是皮肉疼,像是皮给人活剥了,肉的毛细血管和神经网络直接蹭在棉袄里子上,一动就有一股疼过电般通过全身。老几经历的疼痛种类太多了,每一种都跟他处得很熟,这一种却完全陌生。

老几嘶嘶地抽着冷气,走上了回七大队的路。随它去疼吧,随那粗硬的棉袄里子直接往神经网络上蹭吧。老几岔开两条腿,架起两条胳膊,支着脖子,使皮肉让开棉袄里子,就这样扎着架势走了几里路,跟疼痛相处惯了,双方都接受了彼此。再往前走,他步子快起来。

对于老几,这是个如愿以偿之夜。他看到了会动会笑的小女儿。邓指说丹珏像老几,其实丹珏的尖下颏、鼓脑门都是婉喻的。婉喻最后一次在上海提篮桥监狱的探视窗口,下巴尤其尖。楚楚可怜的婉喻。此刻老几用两只套着破烂手套的手捶打着自己的头、脸。偏偏被撇下的就是婉喻。他又呜呜地哭起来。现在好了,他可以张扬地号哭,他可有了狼的号哭的自由,夜晚的雪野像是崭新的地球,他是它唯一的居民。白色的荒凉无边无垠,够他哭的。

温度大概在零下二十六七度,老几从眼泪结冰的速度判断出来。雪完全停了,没有风,风也给冻住了。泪水在老几棉袄的前襟上结成坚冰,他可还没哭完呢。他从口袋摸出那瓶五两装高粱酒,用牙去啃盖子,嘎达一声,碎的竟是瓶颈。玻璃都经不住这样的冻。老几把利器般的瓶口对准嘴巴,割烂哪里也无所谓,冰天雪地已经麻醉了嘴唇。高粱酒进入他的食管,擦出一道火花迸发的轨迹,落进肚里便是一团火。火舌舔向他全身,火势呼呼的越腾越高,浓烟腾入了脑子。他的脑子一会儿就是灼热迷蒙的一片。酒可真是好东西,怪不得大禹王要禁酒。酒让老几的五脏六腑都化成泪水蒸发出来。看电影之前他憋着一泡小便,此刻憋胀感全没了,也蒸发了。他边走边喝,边喝边号哭。不远处也有一声声的号哭,那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