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2/18页)

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本能地朝着墙上的那尊雕塑看过去,那墙上的才是父亲,那么,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又是谁?那男人又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遍:“小会。”她感觉自己又被狠狠撞了一下,这墙上的雕塑和地上的男人同时向她撞了过来,他的生和他的死通过她撞到了一起,然后一种迅疾的化学反应发生了,他们竟然开始合二为一。

她的眼睛像经受过了最初的强光刺激后,渐渐开始能适应眼前的天外来物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忽然飞来的男人,头发半白,满脸皱纹,他的灰败破旧让她一阵疼痛,但她继续打量他,像把尺子一样一寸一寸地量着他。她忽然发现他的右手上只有四根手指,那只手上的小拇指被连根切断了,这使得那只手看起来多少有些狰狞。尽管这样,她还是认出来了,他确实是田叶军。

田叶军站在自己的黑白遗像下,遗像里的男人最多三十岁,年轻饱满,头发乌黑。与这站在地上的男人相比,那墙上的男人好像正骑着快马绝尘而去,然后又在时间隧道的某个出口探出了头,不怀好意地看着远处那已经衰老的男人。

她转过头,近似于绝望地看着苏月梅,她想让她做证人,证明给她看,想让她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月梅只是坐在那里,两只红肿的眼睛远远地避着她。她整个人忽然清冷肃穆如一座教堂,走到她身边都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音。田小会明白了,他们已经合谋好了,其实她已经把他收留了,在他离家出走十年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她看着忽然归来的丈夫就像看着漂流到她脚下的一件漂流物一样,她大约也是仔细检查了这具漂在水面上奇异而痛苦的肉体,终于认出了那还是一具有生命的肉体。在田叶军离家出走的最初几年,她不也像个渔夫的妻子一样,天天在海边等待着他能漂到她的脚边吗?

窗外的最后一缕光线也咣当一声沉下去了,整个屋子都掉进了突然而至的黑暗里,这黑暗如此明净又如此巨大,简直像一座凝重而豪奢的建筑。苏月梅和田叶军的面孔渐渐在黑暗中融化,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他们的肉身和骨骼正变成这建筑的一部分。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却在这黑暗中越发清晰,仿佛那是一处洞穴,在它的里面最初住着的是时间,时间住久了便凝固起来,渐渐地,这凝固的时间开始向某一种幽灵转化。住在里面的幽灵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父亲。这十年里,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只记得她十四岁之前的父亲是沉默寡言的,喜欢抽烟,喜欢养花,还喜欢下班后拿本小说看。这十年里她从没有觉得他已经真正消失了,她只是觉得他住到了墙上,住到了那照片后面的洞穴里,像个真正的原始人一样。她甚至觉得他住在那里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活得长久,甚至他会永远活下去。因为,只要用时间饲养他,他就能无坚不摧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们开始衰老、病痛、死亡的时候,他还是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她们这些老去的女人。

如果父亲在墙上,那么站在她面前的这男人又是谁?苏月梅到厨房做晚饭去了,把他们两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好像再往前一步都应该事先经过她的允许。她在黑暗中都能感觉到他的战战兢兢,这屋里现在只有她和他,也就是说,让他感到害怕的,只能是她。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膨胀了一圈,像一只竖起了羽毛的鸟类,在墙上投下了比她体积大出十倍的影子。似乎此时,她才是一个坐在高处的威严家长,而他却是一个贪玩走失了又自己找回来的孩子。

他的害怕在黑暗中锋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她又是一阵疼痛,然而这疼痛又加倍刺激了她。她觉得自己更庞大也更邪恶了。她近于放肆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只有薄薄一层,好像他早已经被这黑暗烘干了,脱了水,可以在岁月里长久地保存下去。她不用再担心失去他,不用再把一棵树当成他、把一块石头当成他了。

在他最初离家出走的那一年里,每次想父亲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县城边上,抱着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痛哭,她对着石头、树说话,把它们当成一个个父亲。她进行着人世间一种最悲壮的移情。在十年时间里她慢慢学会了创造,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父亲。那些父亲从来不会和她说话,也不会回应她什么,可是慢慢地她已经不需要它们的回应了,她只需要它们听她说话就够了。

她像一个基督徒对着十字架一样,跪在它们身边喋喋不休地对它们说话、对它们流泪、对它们祷告。在交城县边上的那片树林里,她像个女巫师一样点石成金,赋予那些石头、木头生命,虽然它们最终还是没有长出肉身,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已经具备了某种生的机能。这些石质的、木质的父亲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任何爱意,但它们教给了她孤独的本领,这本领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可怕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