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身(第4/18页)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那只伸出去的手握了握,里面是空的。她又抽搐着握了握,里面什么都没有。整条炕上都没有。十二步,三个台阶,三十步,她冲到了街上,问每一个路过的人:“我爷爷呢,见我爷爷去哪儿了?”终于有人说在黄昏的时候看到她爷爷一个人穿着一身干净衣服朝却波湖的那个方向走去了,他越走越远,似乎并没有在湖边停下,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见到过这个老人。

爷爷消失了。

第一次来找常勇算命的是西街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媳妇三十好几了才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老太太满县城地乱跑,急着给孙子算命,恨不得以百步穿杨的功力在一刻之内便知晓孙儿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老太太兜兜转转,不知怎的就找到常勇这儿来了。

这可以说是常勇第一次正式上岗,她紧张得呼吸都不畅了,她缩在自己那团无处不在的巨大黑暗中用全身的力气捕捉老太太的语气、年龄。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触摸到的就是声音。她一寸一寸地摸着老太太的声音,想要渐渐把它摸成一个人形,这个虚拟的人形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却看不到她。所有的人对她来说都是黑暗而透明的,他们就像是那巨大的黑暗身上长出来的琥珀,一只又一只,是琥珀的丛林。她却是一个具体的人,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是实实在在的,都是肉身做的,她知道她永远无法藏匿自己、隐遁,她是唯一不分昼夜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个人,就像她是戏台上灯光里唯一的戏子。她是多么孤单。

要活下去是一件多么艰苦卓绝的事情啊。她勉强提着气问了老太太孙子出生的时辰,然后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掐指算起来。她知道算命不是人应该干的事情,她只能算半截人,另外的半截只能是介于鬼神之间的一种生物。她必须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人,一定要带着些鬼气或者仙气,这点气就是她的莲花宝座,坐在这祭坛上她才能有碗饭吃。是啊,爷爷留给她的那点积蓄越来越少了,别说没几个钱了,就是钱再多点,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虽然爷爷教给她怎么算命打卦,可是只要没人来找她,她就不能开张营业。所以对眼前的老太太她是感激涕零的。

她暗中把天干地支的口诀背了一遍,然后长叹一声,悠悠地说:“是甲辰时。甲为树木,乙为花草,丙为太阳,丁为灯火,戊为平地,己为山河。甲辰时好斗讼,所以此人心性好斗、压不住火,好斗嘴,这辈子易有官司,口舌之争。怎么个克法?甲辰时在湿土之下,大树有水,湿土能培养木,地能生天。所以名字里带上个木字也就无妨了。”

老太太走了半天,她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刚才的一点仙气还残留在她身上,挥之不去。她像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一时无法回暖,身上还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动一动都能听到骨骼处嘎吱作响。她在炕上摸索了半天才摸到一张皱巴巴的钞票,她摸着辨认了一下,是张一块钱的纸币。老太太才给她留了一块钱?难道她这半天的口舌就只值一块钱?也许老太太觉得她资历太浅,对她说的那番话也根本是半信半疑,能给她留一块钱让她开张已经算是大慈大悲了。

可是,她不是人,是给人算命打卦问吉凶的通灵者,也算半个仙吧,既然是半仙,怎么能在意别人给的钱多钱少?就是寺庙里的佛陀也不能要求香客一定布施多少,一提要求便折了身价。她捏着那张钞票站在屋里忽然笑了起来,她笑自己刚才装神弄鬼,笑了一半忽然又怀疑这屋里会不会有人正盯着她看,就是有人躲在屋里,她也是不知道的。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让她觉得羞耻,可是不笑了似乎更羞耻,她便继续站在那里虚弱地假笑,想借着这假笑把心里的恐惧和周围虚拟的人都吓跑。可是这张钞票粘在她手里,它的体温浸润着她,这种浸润像排牙齿生生啃噬着她。一块钱?这是打发叫花子吗?她把钞票揉成一团往炕上一扔,扔到炕上为的是过后便于寻找,然后她伏在炕上开始大哭。

过了几天,又有一个姑娘过来算命,她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结婚。爷爷曾告诉她,给人算命之前先听对方的声音,从声音里判断来人的年龄、心情,再根据来人的需要对症下药。爷爷早告诉过她,来算命的一般都是没文化少见识的人,还有就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的人,一定要摸到他们的心思,顺着心思来说,给他们宽心是最保险的,不要说绝对的话,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听者自猜自解、自悟自明便可以了。她自然无法知道这姑娘什么时候会结婚,便在掐算半天之后对她说:“你的如意郎君在北面,在满月之夜焚香祭拜北斗七星便可以了。”姑娘走了,一分钱都没有留给她。大约这姑娘觉得神仙还要钱做什么,神仙又不用吃饭。常勇摸了半天没摸到一分钱,便对着门的方向大骂:“你就不怕冲犯了北斗七星更嫁不出去吗?算命有不给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