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2/6页)

“好了,站在院子里,让我再看看。”

——第二天下午七时整,透单独将“野马”开到地图上标明的庆子位于麻布的住宅,停在铺满鹅卵石的宽阔的前院。其他的车子一辆也没有到。

透初次来到这座宅邸,古老的风情令他大吃一惊。前院树木下的投光器照射着王宫般弧形的正面。或许因为缠络在墙头的常春藤红叶夜间望去黑森森的缘故,总是给人一种凄然之感。

戴着白手套的侍者出迎,穿过圆形顶棚的圆形厅堂,走进光辉灿烂的桃山风格的客厅,透被让在路易十五世时代的椅子上,他后悔不该最先到达。屋内光亮而又宁静,房间一隅装饰着一株巨大的圣诞树,使人感到颇不协调。侍者问清透喝什么酒,退去之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透背倚着古色古香的彩虹玻璃窗,透过院中树林的一侧,遥望城里闪烁的街灯,还有那随处被霓虹灯映射着的紫色的夜空。

随着杉木门“吱呀”的滑动声,庆子出现了。

年过古稀的老太婆一身热烈的整装,使得透一时说不出话来。晚礼服五分宽滚边儿的衣袖,长及前裾,浑身缀满串珠儿。自胸口到衣角,五彩斑斓的串珠儿流光溢彩,变幻无穷。胸部金色串珠儿的底子上,绣着几条孔雀翎的绿色串珠儿。袖子荡漾着紫色串珠儿的波纹,下身直到衣裾,呈现一派葡萄酒的深紫。衣角交织着紫色花纹和金色云纹,各种颜色的分界线上一律缀着金黄的串珠儿。纯白的蝉翼纱上绣着花纹,再透过一层银色的底子,这是一件三枚重叠缝纫在一起的西式彩绣礼服。衣裾下边可以窥见紫色缎子的鞋尖儿。像平时一样威严挺立的脖颈上,围着翠玉般鲜绿的乔其纱披肩,从肩后垂挂下来,一直拖曳到地板上。发型一反常态,极其熨帖的短发下面,不停摇荡着金色的耳环。经历过反复整形美容的面颊已经干涸殆尽,犹如一副假面具,那些与生俱来的部分肌肤,愈益流露出尊大与高傲。威严的眼睛,秀挺的鼻官,搽着厚厚口红的嘴唇,一眼望去犹如贴上一片赤褐色的苹果皮。……

刻印着微笑的化石般的老脸凑了过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她朗声说道。

“好漂亮的衣服!”

他说。

“谢谢。”

庆子将端庄的鼻翼稍稍扬起,刹那间露出西洋女子般心荡神驰的表情,又倏忽中止了。

上饭前酒了。

“最好把灯熄了。”

侍者遵照庆子的吩咐,熄灭了玻璃吊灯,只剩下圣诞树上忽明忽灭的电珠儿。透浑身浸在黑暗里,看着庆子闪烁的眸子,以及晚礼服闪烁的串珠儿,终于惴惴不安地问道:

“别的客人来得好迟啊。我是否来得太早了?”

“别的客人?今晚上就你一个人呀。”

“您的信全是撒谎啊!”

“啊,对不起。后来计划变了,今晚上只有你我二人共度圣诞之夜。”

透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

“我告辞了。”

“哎呀,为什么?”

庆子依然轻松地坐在椅子上,她没有站起身来挽留他。

“您这是耍阴谋还是设圈套?您是同老爷子串通一气吧?我已经受够了他的耍弄。”

透再次回忆起他们初识时,自己是多么讨厌这位老婆娘啊。

庆子岿然不动。

“要是同本多先生站在一起,根本用不着搞得这么繁琐。今晚想务必同你两个人一起好好聊聊,才专门请你来的。如果一开始就说是两个人,你肯定不会出席。于是我就撒了点儿谎。尽管只有你我两个人,照样可以举办正式的圣诞晚宴。你看,我不也是一身整装吗?你也是啊。”

“您打算狠狠地教训我一顿吗?”

透为自己的失败而感到焦灼不安,因为他没有默不作声地匆匆离去,而是勉强留下来倾听对方的言论。

“谈不上什么教训,只不过想寻个机会跟你说说悄悄话儿。要是本多先生知道我多嘴多舌,说不定会勒死我呢。这是只有我和本多先生晓得的秘密,假若你不想听,那也就罢了。”

“什么秘密?”

“先别着急,坐到这儿来。”

庆子持续含着无声的苦涩而优雅的微笑,指指透刚刚离开的那张扶手椅,古老斑驳的椅子上绘着华托的《宴乐图》。

——不一会儿,侍者前来报告筵席已准备就绪,随即左右打开看似墙壁般的拉门,带领他们走进隔壁的餐厅。摆放在那里的餐桌之上,烛影摇红。庆子迈动脚步,那身镶满串珠儿的晚礼服,随着脚步的移动,坠着金锁子的衣褶窸窣作响。

透很窝火,他不屑催促庆子快点开口,只顾埋头进食。想到使用刀叉的规矩也是本多认真加以指导的成果,不由感到愤愤难平。如此的训练似乎是故意开他的玩笑,是为了时时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卑贱。而他在遇见庆子和本多之前,是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