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回旅馆后直到晚饭前,本多再也没有说什么,所以庆子对于他所突然提起的养子问题也保持沉默。

吃过晚饭,庆子问道:

“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按照两人旅行中的习惯,饭后直到就寝这段时间,双方总是集中到一方的房间里,叫饭店侍者送些酒水来,两人边喝酒边聊天。一方要是累了,就加以回绝。两人配合默契,丝毫不存芥蒂。

“我歇过来了,半小时后就过去。”

本多说罢抓起庆子的腕子,看看她手里钥匙上的房间号码。本多当面表现出如此微妙的虚荣心,使得庆子笑弯了腰。对于本多来说,这种表现同往日作为审判官时那种阴郁的威严,时不时交替着突然冒出来。

庆子换好衣服,本来想等本多进来后奚落他一番,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发现两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正经事,就毫不客气地加以嘲讽;凡是玩笑,则一概严肃对待。

本多来了,两人隔着小桌在窗边坐下来。庆子叫侍者送来一瓶时兴的“顺风牌”掺水威士忌。她望着雾气翻卷的窗外,从手提包里掏出香烟。庆子将香烟夹在指缝里,目光比平时机灵多了。不过,那种等着别人点火的外国流的做派,在他们两个之间早已不时兴了。因为本多对此很反感。

庆子突然开口了。

“真没想到啊,您竟然把那个素昧平生的孩子领作养子。看来,理由只有一个。您哪,有那方面的兴趣。过去,您一直瞒着我。我呢,可真是个瞎子。同您交往了十八年,一直没看透您。我们能这样情投意合,肯定是一种共同的志趣,从一开始就使我们相互亲近,放心地结成了同盟。什么金茜,还不是个陪衬?莫非您很清楚我和金茜的关系,故意在演戏不成?您可真是个叫人放心不下的主儿啊!”

“没那回事。金茜和那位少年是同一个人。”

本多十分肯定地说。其后,尽管庆子反复追问:“为什么?”本多只撂下一句:“等上了酒再详说。”随即含糊过去了。

酒来了。庆子一心要弄个明白,她不再记挂其他的事,只是等待着本多的说明。她的指挥棒不灵了。

于是,本多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使得本多感到快慰的是,庆子没有像平常那样一味发出不痛不痒的感叹,而是很认真听他诉说。

“那件事您既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写出来,这做法是明智的。”庆子用酒润过的喉咙,发出圆润而慈爱的声音。“否则,世人将会把您当成疯子,过去建立起来的信用,也会一落千丈。”

“对我来说,社会的信用算得什么!”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能瞒着我十八年,这正是您的聪明之处。刚才所说的那种秘密,就像具有万能效力的剧毒药,相比之下,一般人所抱有的最羞耻、最见不得人的隐秘,例如与众不同的性取向、近亲中有三个精神病患者……这类社会的秘密就根本不算什么了。一旦知道了那种秘密,什么杀人、自杀、强奸和支票欺诈,也就变得无所谓了。因为那是一套巨大的宽松的法则。做过审判官的您,居然懂得这种法则,真是极大的讽刺。这种宽松的法则正像一个比天空还要广大的圆环,假如有朝一日发现自己被包裹在其中,其他各种各样的法则就都算不得什么了,不是吗?您早已看透了,我们都是被放牧的一群野兽。这群野兽,懵懵懂懂,互相姑息着,互相制约着。”庆子叹了口气,“您的这桩故事也治愈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做了一番苦斗,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战斗的必要。我们都是被圈在同一张投网里的鱼虾,没有一个例外。”

“可是女人最要命的是,一旦知道这些,已知者就不可能继续保持美丽。你这份年纪假若还想美,听到我的话就应该赶紧把耳朵堵起来。

“已知者的脸上,具有一种看不见的麻风病的症候。倘若把神经型和结节型称作‘有形麻风’,那么这种就是‘透明麻风’。一旦有所知,到头来不论谁,都得染上麻风病。打从去了趟印度(在那之前,疾病早已有了数十年的潜伏期),我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精神麻风病患者’了。

“你是女人,不管怎么浓妆艳抹,巧施粉脂,‘知者’的肌肤也会被同为知者的伙伴儿一眼看穿。肌理异样透明,灵魂戛然停滞,玲珑剔透。肉的美丽失却,肉仅仅作为肉块,丑陋地盘踞于体上。声音嘶哑,浑身毛发脱落,犹如败叶飘零。这就是所谓的‘见者的五衰’,从今天起,你身上就开始有这种症状了。

“即使你不想躲开别人,渐渐地,渐渐地,别人也要主动躲开你。因为已知者身上,总有一种自己无法感知的令人生厌的异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