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第3/4页)

“我——饿——啊!”

真是可笑:一个人为着饥饿者死了,而这个饥饿者却竟连死者腿上的一小块肉都没能尝到!于是我笑了,另外一个麻风病人也笑了。他那个妻子呢,连忙笑盈盈地睁大她那狡猾的眼睛,然后又把眼睛闭上,她没法眯细眼睛,因为她没有睫毛。

饿汉愈来愈感到愤懑,更加大声地号叫着:

“我——饿——啊。”

他的嗓子不再嘶哑了,变得纯正、明晰、尖利,像是金属发出的铿锵声。这声音往高处冲去,冲撞那墙,但立刻被那墙弹了回来,只得在黑乎乎的深渊和灰秃秃的山巅上回荡。

不久,所有麇集在墙边的人都哀号起来。人真多啊,像是一群蝗虫,他们贪馋饥饿得也像蝗虫,使人觉得好似被烧成焦土的大地本身因为不堪忍受的苦难正张大岩石的巨口,号啕大哭。这一大群人,就像被狂风吹刮得倒向一边的枯树,歪斜着身子,向那墙伸出瘦骨嶙峋的、可怜巴巴的双手,抖抖索索地祈求着,显得那么地绝望,连顽石都为之颤动,连灰蓝色的密云也都惨然地、羞愧地逃逸了。但那墙却依然故我,一动不动,高耸入云地竖立在那儿,对于这片震裂着、刺破着浑浊的臭烘烘的空气的恸哭声,漠然无动于衷。

大家的眼睛都用发自内心深处的火一般的目光,射向那墙。这些眼睛企盼而且也相信这墙立即就会倒塌,从此出现一个新世界。由于这种信心,他们眼睛发花了,仿佛看到墙上的砖石已经在动摇,那条由墙根直至墙冠的、吸饱了人类鲜血和脑髓的砖石的巨蛇,已经开始蠕动。也许,这只不过是我们眼睛里的泪水在抖动,而我们却误以为是这墙在抖动。于是我们的哀号声更加尖厉了。

这哀号声中,既有愤怒,也有胜利将临的欢乐。

正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高高地站到了一块石头上。她那深陷的两腮干瘪异常,未经梳理的长发活像饿狼身上的灰白色鬣毛。褴褛的衣衫下,裸露出蜡黄的、瘦骨嶙嶙的肩膀和干瘪的、耷拉着的乳房——这乳房曾经赐予很多人以生命,而现在母性已经消耗殆尽。她向墙伸出双手,于是大家的目光都注射到她身上。她开始说话了,声音是如此痛苦,以至于那个饿汉听了都因此感到羞愧而停止了绝望的号叫。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老妇说。

我们大家都静下来,不作声了,怒不可遏地冷笑着,等待着,看那墙怎么回答。墙身显现出一个血淋淋的灰色斑点,这就是这个老妇人称作“我的孩子”的脑髓。我们都迫不及待地、严峻地等着听那卑鄙下流的刽子手的回答。这时是那么地静,万籁俱寂,以致我们都可听到头顶上云彩飘浮而过的飒飒声,连黑夜都把呻吟牢牢地压在自己的胸中,不让它出声,只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喷出灼热细小的砂粒,让它们来吸吮我们的溃伤。老妇人再次提出严厉而痛苦的要求:

“残忍的杀人犯,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们的笑变得愈来愈严峻,愈来愈愤怒。但那卑鄙下流的墙却仍然保持沉默。这时,从默默无声的人群中出来一个老头子,他潇洒、严肃,同那位老妇人并排站到一起。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老头子说。

这景象如此令人害怕,却又如此使人欢乐!我的背脊因为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而蜷缩起来,全身的肌肉因为充满从未曾有过的可怕的力量而起了鸡皮疙瘩。我的伙伴捅了一下我的腰眼,嘻开嘴,龇着牙对我表示亲热;从他正在腐烂的嘴巴里,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像一道哗哗作响的巨浪,喷发出来。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人来。他说:

“把我的兄弟还给我!”

又一个人走了出来,说:

“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人群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紧接着一个走了出来。他们摩拳擦掌,坚定地、不可动摇地提出痛苦的要求:

“还我孩子!”

这时,我这个麻风病人也终于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量和勇气。于是,我走到前头,大声地威胁着叫喊道:

“杀人犯!把我还给我自己!”

而这堵墙呢——这堵墙依旧沉默着。它竟是这么虚伪,这么卑鄙,居然装着全没有听见,于是我气愤地狂笑起来,恶狠狠的笑声震得我正在溃烂的面颊发抖,而我疲惫痛苦的心脏中则注满了疯狂的仇恨。可这墙却依旧沉默着,麻木不仁,冷漠无情;于是,那老妇人愤然挥动起干瘦蜡黄的双手,狠狠地痛骂道:

“你杀害了我的孩子,你必遭诅咒!”

潇洒、严肃的老头子重复着她的话,说:

“必遭诅咒!”

整个大地都重复着万民的咒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