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加尔各答,加尔各答,你是暗夜中的魔地,

残暴无匹,

我乘着蛇身般扭绞的河流,

漂向无人知晓之地。

——苏尼尔库玛·南迪

克里希纳停止了翻译。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像是蟾蜍的嘶声聒噪,倒是和那双凸出的眼睛十分相称。我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穆克塔南达吉的脸上挪开。我意识到自己听得太过投入,甚至忘记了克里希纳还在场。他一停下来,我立即心烦意乱,就像录音机或电视机恰巧在节目最精彩的地方坏掉了一样。

“怎么了?”我问道。

克里希纳侧了侧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脸白胡茬儿的老板正向我们这桌走来,于是我突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宽敞的咖啡馆已经空了。除了我们这桌以外,所有的桌子上都倒扣着沉重的椅子,风扇仍在慢悠悠地转动。我看了看表,11:35。

老板——如果他真是老板的话——对着克里希纳和穆克塔南达吉咕哝了几句。克里希纳疲惫地挥挥手,老头儿又说了几句话,这一回他提高了声音,语气也颇为不善。

“怎么了?”我追问。

“他得关门了。”克里希纳哑着嗓子说,“他说电是要钱的。”

我望了望头顶那几只忽明忽灭的昏暗灯泡,差点儿笑出声来。

“我们可以明天再继续。”克里希纳提议道。穆克塔南达吉摘下眼镜,疲倦地揉着眼睛。

“管他妈的。”我说。我点了点皮夹里的卢比,然后递给老头儿一张二十块的钞票。他还是站在原地咕哝着什么,于是我又给了他十卢比。他挠挠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慢吞吞地走回柜台后面。其实我才花了不到三美元。

“继续吧。”我催促道。

“桑贾伊觉得午夜前我们铁定能搞到两具尸体。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加尔各答。

“早上搭便车去市中心的时候,我们问运送动物尸体的哈里贞司机有没有拉过人的尸首,他们说没有,市政公司雇了专门的人——有种姓的穷人——每天早上去人行道上收尸,不过仅限于商业区和市中心。别的地方没有这项服务,比如说在单间宿舍绵延几英里的那些区域,尸体只有家人才会去认领,否则只能喂狗。

“‘那些人在市中心收了尸体以后会送去哪里?’桑贾伊追问道。司机回答,有个专门的萨松殓房。那天上午十点半,在马坦公园附近吃过炸的甜面团以后,桑贾伊和我去了萨松殓房。

“殓房占据了老英国区一幢大楼的底层和地下两层。石雕的狮子守卫着门前的台阶,但是殓房大门紧锁,还用木板挡了起来,显然这扇门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了。后门有卡车进进出出,看来大家都走那边。

“殓房里很挤,堆放尸体的拖车挤满走廊,甚至堵到了办公室门口。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尸臭,骤然看到这一幕,我吓了一跳。

“一个男人拿着记事本走出办公室,白色制服上染着黄斑,他微笑着问:‘有何贵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桑贾伊毫不犹豫地开口了:‘我们是从瓦拉纳西来的。我们到加尔各答来,是为了寻访两名表亲,很不幸,他们被逐出了西孟加拉的家乡,只好到城里找生活。唉,可惜他们还没找到像样的活儿,就生了病,然后死在了街上。二表哥的妻子写信告诉了我们这个惨剧,然后就逃回了泰米尔纳德。这个婊子完全没想过要给自己的丈夫收尸,更别提照管另一位表亲。但现在我们来了,我们千辛万苦才来到加尔各答,只为了把他们带回瓦拉纳西去火葬。’

“‘啊,’那个办事员撇了撇嘴,‘该死的南方女人。她们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得体。都是些禽兽。’

“我点头表示赞同。看来事情很顺利!

“‘男的还是女的?是老人、年轻人,还是婴儿?’殓房办事员熟练地问道。

“‘抱歉?’

“‘我是说你们的另一名表亲。我猜那个跑掉的女人应该是嫁给了一个男人,但另外那个表亲是男是女?多大岁数?还有,他们是哪天被收走的?先回答我,性别?’

“‘是个男的。’桑贾伊说。

“‘女的。’我同时回答。

“办事员原来正领着我们往屋里走,听到我们的回答,他迟疑地停下脚步。桑贾伊狠狠剜了我一眼。

“‘抱歉,’他轻快地说,‘可怜的卡米拉当然是女的,她是贾伊普拉卡希的表亲。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表哥萨马尔。当然,贾伊普拉卡希和我只是姻亲。’

“‘啊,’办事员眯起了眼睛,来回打量着我们俩,‘你们该不会是大学生吧?’

“‘不是啊,’桑贾伊赔笑道,‘我父亲在瓦拉纳西开了个卖毯子的店,我替他工作。贾伊普拉卡希在他叔叔的农场帮忙。我读过点书,他完全没上过学。为什么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