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石燕一路紧紧张张地走出了医院大门,但发现其实并没人注意到他们,不免有点泄气,也就懒得搞什么地下工作了,很大方地跟黄海“接了头”,商量下一步行动方案。商量的结果是节约一半,浪费一半,先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然后再叫出租车进山。

  但等他们在火车站那里下了公共汽车,却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一连叫停了好几辆,都没谈成生意。几个司机谁也不愿意去他们说的地方,都说那里没汽车路,没法开进去。有一个司机勉强同意了,但要他们付200块钱,差点把他们两个的舌头都吓得伸出去退不回来了。

  两个人只好放弃了坐出租的念头,在一个小餐馆买了几个包子馒头,边吃边往山里走。刚走了一会,石燕的背上就汗湿了,黄海更厉害,整件衬衣都湿透了,湿淋淋地穿在身上,连两颗乳头都忽隐忽现了。石燕担心地问:“你走不走得了这么远?”

  “没问题,我能行,只当现在遇上了矿难,不走就会被活埋在矿井下的--”

  她觉得他这个自我鼓励的办法很奇怪,但也很起作用,她也想象自己遇上矿难了,被埋在了井下,现在每走一步就是离死亡远了一步,而离生存的希望近了一步,这样想着,好像天也不那么热了,人也不那么累了。她好奇地问:“你说那些遇上了矿难的工人,他们--最后在想什么?”

  “不知道,可能在想怎么才能活下去吧--”

  “但是他们最后肯定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那时候他们会想什么?”

  “可能在尽力回想地面上的亲人吧--最珍视的东西--”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他小声说,“如果我哪天被埋在了井下,我想的肯定是--今天--现在--”

  她有一会没搞懂,但过了一会,她意识到他这就等于说她是他的亲人了,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了,但她一是拿不准,二也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发掘,就七扯八拉地说:“你--总是采访这些事,会不会经常--想到这些?”

  黄海点点头:“经常想到。”

  “那不是--把你自己的生活搞得很--悲惨?”

  “我自己的生活本来就很悲惨--,但是悲惨有大悲惨和小悲惨之分。我曾经是个不快活的人,觉得命运对我很不公平,让我一出生就--带着这么个永久的缺陷,那时我生活在一个小悲惨世界里,整个世界就装着悲惨的我。可能你还记得,我那时写给你的信都是些--怨天尤人的东西--”

  她点点头,他又说:“但是自从我去了一趟望家岗,看到那里那么多贫穷的人生活在一个--非常闭塞非常--愚昧的环境中之后,我的悲惨世界就--改变了,悲惨还是悲惨的,但不是我以前那个小悲惨世界,而是一个--更大的悲惨世界--”

  她很婉转地问:“那你觉得你这样--采访调查什么的,对于--改变这个大--悲惨世界--有没有什么用呢?”

  “有没有用只有做过之后才知道,不做怎么知道有用没用?这次没用,不等于下次也没用;做一次没用,不等于做多次还没用。我只有这样做着,才觉得心安,不然的话,老是觉得那些死难旷工什么的在含冤地望着我--”

  已经到了山里,四周都是些黑呼呼的不长草木的石头山,她忽然觉得好像那些山上站着些人,在责问地凝望他们似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小声说:“快别说了,你说得我好怕--”

  他没再往下说,只安慰说:“你别怕,我只是在说我的一些胡思乱想--我觉得自从我走进这样一个大的悲惨世界之后,好像就从我自己的小悲惨世界里走出来了--我只想帮别人也走出他们的悲惨世界--”

  “那你有没有想过用别的什么办法来--帮这些人?”

  “想当然想过,但是还没发现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你--有什么建议?”

  她支吾说:“我哪里有什么建议?我这个人,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帮别人--”

  “你太谦虚了,其实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也很关心别人,不然的话,你也不会跟我到这里来了。”

  石燕得了这顶高帽子,感觉很不错,也觉得自己的确还算善良,至少没有害人之心,有时还能帮帮别人。她心里涌起一股雄心壮志,希望此一去就能找到“五花肉”,就能拿到那封信的底稿,就能一举把矿难的真相查出来,就能惩治一批草菅人命的贪官,就能拯救一批受苦受难的穷人。她甚至也想不读这个破师院了,就跟黄海一起去当记者,做几件轰轰烈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