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5页)

那只松鼠突然从树干落到影子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扎进他的皮肤。“拉塔托斯克”,松鼠叽叽喳喳地叫着,它的鼻尖碰到他的嘴唇。“拉塔托斯克”,它尖叫着,又跑回树上。

他的皮肤上仿佛扎满大头钉和针,火烧一样疼,刺痛感传遍全身上下,难受得生不如死。

他的一生在眼前展开,在他脚下的旅馆床单裹尸布上徐徐展开,好像某些达达主义画派[87]里的超现实主义场景。他可以看到妈妈充满困惑的凝视,看到挪威的美国大使馆,看到他们结婚那天劳拉的美丽双眸⋯⋯

他咧开干裂的嘴,轻声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狗狗?”劳拉问他。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贿赂了风琴师,让他在你沿着红毯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把《结婚进行曲》改成了《史努比》的主题曲。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亲爱的。要不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小孩,我肯定会成功的。”

“我是多么爱你啊。”影子说。

他能感到她亲吻他的唇,他们两人的身体都温暖、湿润,充满生命活力,不再是冰冷的死人尸体。于是他知道这只是他产生的又一个幻觉。“你并不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是的,我不在。”她说,“但你正在召唤我,最后一次召唤我。我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深深勒进肉里的绳索已经变成一个抽象的概念,就像自由意志或者来生一样。

“睡吧,狗狗。”她说。虽然他觉得听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睡着了。

太阳好像一枚锡制的硬币,悬挂在浅灰色的阴沉天空上。影子醒过来,慢慢恢复意识,感到寒冷。但是,具有理解能力的那一部分自我意识却仿佛距离他非常遥远。他漂浮在远方的某处,意识到自己的嘴和喉咙因为干渴而灼烧、疼痛、干裂。有时候,在白天,他可以看到星星从天空坠落下来;还有的时候,他看到像运输卡车一样巨大的鸟朝着他飞来。不过,没有任何东西接近他,也没有任何东西碰到他。

“拉塔托斯克,拉塔托斯克。”唧唧喳喳的叫声仿佛在责骂他。

松鼠重重地落在他肩膀上,小尖爪子抓着他的皮肤,凝视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幻觉,因为那只动物的两只前爪正捧着一个胡桃壳,好像过家家玩具里的小杯子。松鼠把胡桃壳压到影子嘴边。影子感觉到里面有水,不由自主地从那个小杯子里面喝水,把水吸进嘴里。水经过干裂的嘴唇、干涩的舌头,润湿他的嘴,然后他才把嘴里剩下的水咽下去。可惜,水实在太少了。

松鼠跳回树上,顺着树干向下跑,一直跑到树根。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小时,影子已经无法分清时间(他想,他脑子里的所有时钟一定都破碎了,发条、齿轮、指针乱七八糟地和破碎的表壳玻璃混杂在一起),松鼠带着胡桃壳杯子又回来了,小心翼翼爬上树。影子再次喝下它带给他的水。

混合着泥土和铁锈味的水填满他的嘴,为他焦干的喉咙降温,缓解他的疲劳和疯狂。

喝下第三杯水之后,他不再觉得干渴了。

他开始挣扎,拉扯着绳子,拼命扭动身体,想从树上下来,想获得自由,想离开这里。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但绳结打得很结实,绳子也非常强韧,它们纹丝不动。很快,他再一次精疲力竭。

精神错乱之下,影子感觉自己变成了树,根须深深伸进肥沃的土壤,伸进时间里面,伸入地下隐藏的几眼泉水。他察觉到泉水旁的女人名叫乌达,意思是“过去”[88]。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巨人,仿佛地下的一座山,她守护的是时间之泉。其他树根则伸向其他地方,其中有些是非常隐秘的所在。现在,如果他觉得渴了,他就用树根汲取水分,把水引入他的体内。

他拥有一百只手臂,每只手臂上有一千根手指,所有手指都向上伸展,一直伸入天空。整个天空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癫狂之中,影子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了。他的痛苦并未得到缓解,但现在,痛苦属于被吊在树上的那具身体,而不是树本身。他是世界之树;他是吹动世界之树的风;他是灰色的天空和翻滚的云;他是松鼠拉塔托斯克,在最深的树根和最高的树枝间来回奔跑;他是蹲在树顶一根短枝上的那只鹰,用疯狂的眼睛俯瞰整个世界[89];他是在树心里蛀洞的那条虫子。

星星在天空盘旋,他伸开他的一百只手,触摸闪烁的星星,握住它们,转动它们,把它们变得无影无踪⋯⋯

在疼痛和疯狂的间隙、脑子清醒的那段时间,影子感觉自己仿佛浮出了水面。他知道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很久。早晨的阳光让他眼花缭乱,他闭上眼睛,希望能遮住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