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遗忘了雷•布拉德伯里(第2/3页)

有时候我会想象自己的骨灰被撒在图书馆里的样子。但到那时候,图书馆管理员就会在第二天一早,读者们还没入馆时将它们悉数扫去。

我希望自己的骨灰能被撒在图书馆里,或者,撒在游乐场上。那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游乐场,你可以在里面骑着黑色的……黑色的……那个……

我忘了那个词。旋转木马?旋转托盘?就是那种你骑上去,便会觉得自己再度变得年轻的东西。摩天轮。是的。另一场嘉年华出现在镇上,它带来罪恶。“当我刺伤拇指……”[4]

莎士比亚。

我记得莎士比亚,我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是谁、他写过什么。目前来看,他还是安全的,不然人们就得说“那个写了‘生存或是死亡[5]的人”了——不,不是杰克•本尼主演的那部电影[6],杰克的原名是本杰明•库比尔斯基,他在伊利诺伊州的沃伊根市长大,那地方离芝加哥大概一小时的路程。伊利诺伊州的沃伊根日后将以伊利诺伊州的绿城之名被人永世铭记,那是因为有人写了一部系列小说,那位作者是个美国人,曾经离开沃伊根,定居洛杉矶。我是说,当然,我正在回忆他的名字。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他出现在我脑海里。

过去我常常在他的书封底看到他的照片。他看起来很温和,充满智慧,又很和善。

他写过一篇关于爱伦•坡的小说,以此来防止人们遗忘爱伦•坡,故事发生在未来,人们燃烧书籍,将之遗忘[7]。在那故事里,我们在火星上,但我们也可能在沃伊根或是洛杉矶,在那儿,我们成了评论家,我们管制书籍,遗忘了它们,带走了词汇,带走了所有词汇和所有满是词汇的字典与收音机。我们走入屋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死于猩猩之手[8],死于陷阱与钟摆[9],看在上帝的分上,被蒙特梭利[10]所杀……

爱伦•坡。我知道爱伦•坡。还有蒙特梭利。还有本杰明•库比尔斯基和他的妻子萨蒂•马克斯,她和马克斯兄弟[11]没有关系,她登台演出时的艺名叫玛丽•利文斯顿。所有这些名字都在我的脑海中。

当时我只有十二岁。

我已经读过那些书,也看过电影[12],看到书籍纸张燃烧的场景时,我知道这是我得记住的一幕。因为那些人会将书焚毁,或将它们遗忘,所以人们得把书的内容记下来。我们得将它们托付于记忆。我们自身将是书籍。我们由此成为作者,也由此成为他们的书。

我很难过。在这儿我忘了什么东西。这就好像我正行走于一条死路,形单影只,迷失于沙漠中。我在此处,却不再了解此处究竟是为何地。

你必须去记住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我会通过《泰脱斯•安特洛尼格斯》[13]来记住你。或者你,不管你是谁吧,你可以去记一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这样你就能成为《东方快车谋杀案》。其他人可以去记住罗彻斯特公爵约翰•威尔莫的诗歌,而你,不管正在读这个故事的你到底是谁,你可以去记住一部狄更斯的小说,那么当我想知道巴纳比•拉奇[14]后来遭遇到了什么,我就会去找你,而你则能告诉我。

还有那些焚烧了词句的人们,那些从书架上拿走书籍的人们,那些消防员和不学无术的人,那些对故事、词汇、梦想和万圣节心存恐惧的人,那些在身上文满故事的人[15],还有男孩们!你们可以在地下室种蘑姑[16]!而只要你的词汇是那些人,是那些日子,是我的人生,只要你的词汇依然存活,那么你便能永生,你便能产生影响,你便能改变世界,虽然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我读过你那些书。在脑海中,我将它们烧毁,以防消防员来到镇上。

但关于你是谁的记忆却已消失。我等待着,等它回到我身边。正如我等待我的字典,我的收音机,我的靴子,却始终得不到结果。

在我脑海中,仅剩的只有你的名字曾经存在过而留下的空缺。

我甚至对此都不太确信。

我曾经与朋友有过一场交谈。我说:“你对这些故事有印象吗?”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词语都告诉了他,我讲述了那些回到有人类孩子居住的家中的野兽[17],讲述了闪电销售员和跟着他的暗夜嘉年华,还有那些火星人,他们坍塌的玻璃之城以及工巧的运河。我将这所有词汇全都告诉了他,他却说他从未听过。于是它们便不复存在。

我感到十分焦虑。

我担心是我令它们存活的。就像在那篇故事的结尾,雪地上的人们一直一直地前后走动,以此来记忆并重复那些故事里的词语,令它们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