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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并不是怯于“言表”(面见知县大人时除外。知县大人家世显赫,总是让他惶恐不安)。可这信使来得太不是时候,而他又只能照章办事,毫无搪塞的余地。何况,公署里也没有别人可供差遣——实际上,这才是最要命的。

奇台有一整套烦琐、僵化的官僚体系。不管在哪个衙门,只要有人来报命案,不管这人是谁,是哪个村子的,官署都必须依照章程采取措施。

押司要从县衙动身,由五名弓手护送着前往发生命案的村子,倘若当地百姓出现骚动,他还得维持当地的秩序。他要展开调查并且上书报告。如果报案人过了中午才来,那他可以第二天清早再上路;不然就得当天出发。尸体烂得很快,嫌犯会逃走,证据也可能消失。时间不等人啊。

要是押司正好有事不在——就像今天这样,那就得县尉带着五个弓手亲自出马了,出发的时限都一样。

倘若县尉,不管是以什么理由,碰巧不在或者不想去(他确实不想去),那县丞就得亲自前去审讯调查等等。

也就是说,这差事就轮到王黻银头上了。

规定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不遵循法度就要挨板子,还要被降职。倘若上司不喜欢你,或者想找人顶个渎职的问责,你还有可能受到革职处分。

考取进士,为的就是入朝当官。当上县丞,就算是偏远荒凉的西部,也是通往汉金的道路上的重要一步,这条道路的终点,就是权力的中心。

这条路很容易走错,又绝不容许你有一步走错。朝廷里派系林立,互相倾轧得厉害,你不能选错边站错队,也不能交错了朋友。当然,县丞王黻银在朝廷里还没有朋友。

衙门里今天有三个文书吏,看公函,整理档案和税收账目。都是本地人。之前一幕他们几个都看见了:一个农夫骑着毛驴,浑身泥水,慌慌张张地进了衙门——没到中午。然后就听他说,关家村有人被杀了。要去关家村,得骑着马往东,朝十二峰的方向走上将近一天,而且道路崎岖,十分危险。

可能还不止一天。王黻银心想,这就是说,今晚得在外头过夜了:在路边找个湿漉漉的、没有地板、跳蚤老鼠乱窜的窝棚,跟牲口住在一个房檐底下,晚饭只有一把糙米、一口淡茶和一点酸酒,也许连酸酒都没有。夜里寒凉,屋外还有老虎和山贼的吼叫声。

唉,山贼倒不大可能大吼大叫,王黻银一向吹毛求疵,他这样纠正自己,可即便这样……

他看看天,苍白的太阳正从浓雾里现身。昨晚一夜细雨,老天开恩,头三个晚上都下雨了。不过这会儿天气很舒服。这会儿,毫无疑问,也还是上午,那几个文书吏都知道规矩。

两天前,押司去了北边山里关隘,沿路处理一些到期的税收事务。这种事情有一定的风险,所以他带了八个弓手。按规矩只能带五个,他说多带几个人,为的是锻炼新手,可在王黻银看来,他是胆子太小,多带点儿人是怕丢了性命。西部乡野之间盗匪成患,这让百姓对官府征税愈加厌恶。其实土匪强盗哪儿都有,越是世道艰难匪患就越多。西来赴任的路上,王黻银看过一些介绍如何对付匪患的文章,可一下车,他就发现这些文章全都没用。对付匪患,你得有兵,有马,还得有情报。可这里一样都没有。

连个县尉都没有。王黻银有时候会这样想。

县尉带着自己那五名弓手去五雷观了。五雷观是圣道教的道观,县尉大老爷每个月都要拿出三天时间,去道观里修仙悟道。

县尉似乎很久以前就从知县大人那里获得了这份特权。王黻银完全想不出他是怎么办到的。不过据王黻银了解,五雷观旁边还有个道观,县尉的修道方式就是跟那里面的众女冠(也可以说是其中之一)一起厮混。

王黻银嫉妒得牙痒痒。他被朝廷派来这里任职,夫人非常不高兴。夫人不仅家世比自己好,而且老不忘提醒这一点。一年多以前,还在赴任的路上,她就明白告诉王黻银,自己有多不情愿跟他来这儿。而这一年里,她一直唠叨个不停,就像雨水顺着他们逼仄住处的房檐流淌下来,让人心烦。

盛都只有一间歌楼,对于熟知京师花街柳巷的人来说,这里的酒菜让人欲哭无泪。王黻银薪俸不多,养不起小妾,也没指望着能去五雷观隔壁悟道。

他的日子过得很苦。

衙门口有道水槽,他看见那个报信的牵着驴过去饮水。他自己就挨着驴站着,也埋着头,跟驴一块儿喝水。王黻银一敛容,端正衣领和袖口,迈步走进衙门。

他问主事的文书吏:“还剩几个弓手?”

任渊起身作揖,他一向礼数周全。包括任渊在内的文书吏只是本地胥吏,不算真正的“朝廷命官”,往前数二十年,那时还没开始变法,文书吏必须是本地大户,要在衙门工作两年,还领不到薪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