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阴羽苍狼 第五章(第3/3页)

“每一句话吗?难道我说每一句话的时候,你都在我身旁吗?”瀛棘王问。他眼睛里的光芒又狠又亮。

“我虽然老了,眼睛不好使,但我的耳朵还灵得很。你说的话,总会传到我的耳朵里来的。”长孙鸿卢笑咪咪地舔了舔笔头回答说,他的嘴角被宛州来的焦黑的墨给玷污黑了,让他看上去如有一张非人的花脸。

瀛棘王别过头去不看他,他才不会和这样的老头计较。

他已经抛开了过去那个老朽僵固的白梨时代,作做为他踏在阴羽原上的第一脚。这是从前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年老的瀛棘人低下头去,但更多的年轻人却抬起了头,灼灼有光地看着他们的王。

天亮了,但白日只是短暂地冒了个头,随即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地平线下。暴风骤起,仿佛一匹洪荒巨狼复活了过来,在卡宏外呜咽咆哮,把雪山吹崩,把冰原冻裂。这是人和天地永无止境的搏斗,谁更有耐心谁就能胜利。在最冷的日子里,他们躲在屋子里,任凭外面苍狼和其他猛兽狂暴地把仅存的珍贵的种马和母牛拖入暴雪之中,他们即便躲避在厚厚的草被下,也能听到猛兽咬啮骨头的刺耳声音。没法警戒,因为哨兵会被冻死在窝棚里。雪原上有各种各样的古怪声响,在最寒冷的夜里有蹊跷的号角声和狼的嚎叫。瀛棘人始终觉得,在外面呼啸的风雪里,有一些眼睛在观察他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神灵鬼怪在冰原上游荡——也许就有冰鬼。这儿没有人见过冰鬼,这个可怕的名字都带着刺骨的阴冷。冬日的北荒是属于它们的。

偶尔风会停下来。孩儿兵们就谨慎地绕着营地巡逻,他们经常发现尚未被掩盖的巨大的脚印。这块土地上还有巨熊,它们在荒野的深处拥有自己的领地,唯一看到过它们的人是赤蛮。

赤蛮只是一名稍显瘦弱的小孩。他只是名奴隶的儿子,他父亲原来为前山王座前的一名铜阶那可惕喂马,命运本该让他也追随父亲的职业,一辈子都为瀛棘部填槽刷马添料,但随着西凉关的惨败,赤蛮的星轨命运却发生了离奇的转折。那一战,让他的父亲把性命留在了西凉关他照料了一辈子的几匹马尸体旁。步行逃回白梨城来的几百名败兵中,就有一个是赤蛮。那时节,所有的败兵都面目如死人般难看,他们的头上飞舞着黑色的鸦群。赤蛮行进在他们当中,背上背着他父亲的头颅,鲜血把他的背染红了,他却浑若无事。瀛棘王看过他的目光后,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后对边上的人说,这孩子可以入武威卫呢。

武威卫本是瀛棘王的近卫军,在瀚州拥有不败的威名。每一位普通卫士的权力和威严都大过其他部队里的千夫长。瀛棘部建庭瀚州东隅二百年不倒的威名,所仰仗的名将几乎都是从这里面被挑出来的。不过瀛棘王说那句话的时候,瀛棘已经没有武威卫了,这些最忠勇的战士已经被分散填充在西边殇州夸父之战那可怕的空洞中了。后来瀛棘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收集起十五岁的孩童组成的一支轻骑。前山王,现任的瀛棘王便让赤蛮,这名奴隶之子当了这支孩儿兵统领。

后来等我长到和他一样高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眼睛其实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加清澈平静,波澜不惊就如同一面镜子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比如说,他仿佛根本就不怕冷,他可以光着身子在雪地里打滚,像狼一样嚎叫。在那些晴朗日子里进行的巡逻中,他总是孤身前进,一个人走得越来越远。有一天他出去后没有回来,直到两天后他那匹受惊不小的马才把他驮了回来。他被大家发现的时候,右脚的靴子不见了,露着发黑的骨头和血管。骨头上还有獠牙咬啮过的痕迹。

那时候我们已经熬过了最冷的夜,天气虽然还是酷寒,但总算是一天比一天变得暖和了。饥荒又开始了。部落里的大人原指望靠猎取那些在背风的草场上过冬的大群丽角羊维持温饱,但被派出去寻找野羊群的斥候个个都被冻成重伤,却没能带回来一点好消息。它们也被这场旷古未遇的严冬给赶跑了。瀛棘的人们开始嚼那些牛羊吃的黑草,那些干草能让牛和羊活下去,却不能填饱人的肚子。还有些人趴在龙牙河边的冰窟窿旁不停地喝水,把自己喝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水囊。他们多半就在河边冻死,从里到外的冻成一个大冰坨子。

不找到这些羊,所有的人就都要饿死。

“我看到那些羊了,它们向西去了。”赤蛮冷静地说,他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别人发生了什么。大合萨看过那些巨大的牙印后,说:“那是熊牙的痕迹啊。”他的乞灵和药草也没能完全治好他脚上那可怕的伤口,打那以后,赤蛮的右脚就不太灵光了,走起路来始终有点跛。但从此没有人敢对他的勇气和力量有些微怀疑,他是被巨熊祝福过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