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枣花】4

师父没了,邻居也没了,初夏的夜晚也清冷了。

他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点了一盏油灯,静静地看书。

“谢啦。”

女子的声音从围墙另一边传过来,仿佛近在耳边。

他纹丝不动,目光依然留在书上,“跟我说话,你也是胆大,不知我是准吗?”

“你是因天师。”女子的声音里有笑意,“五岁来到隔壁,偷吃过糖罐里的糖,被老道士打了屁股,七岁时,练习御剑术被剑追着满院子躲,鞋子都跳掉了;八岁时……”

“好了好了!”他啪一声把书放下,“你知我是何人,还敢出来,不怕我收了你?”

“十五年了呀,我要有事,早该有事了。”她嘻嘻地笑,“反倒是我想问你,你明知我是谁,为何留下我?”

“小小花精,连妖都算不上,又无害人之举,我并无对你出手的理由。”他坦白道,要是没了你,我就闻不到我最喜欢的枣花香了——后面一句,他没说出来。

“所以我才谢谢你呀。”她真诚地感激,“这么多年我都不敢跟你讲话,怕打扰你修炼。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你道谢的。”

“嗯。”他不再跟她多言,拿起书继续看。

花精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空气里的甜香,比平日里浓郁了一些,闻上去更觉舒心。

那天之后,他的生活渐渐有了热闹的迹象。

隔壁一直未见新主人入住,只要他在院子里,花精就会跟他说话,什么都聊,什么都问。比如他今天出去又降伏了什么妖怪,发生了什么惊险或者有趣的事,他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大街上的姑娘们是不是都盯着他看。

刚开始他不习惯这样的“问候”,但渐渐地,他有了一种“有人在家里等我”的感觉,这感觉并不坏。

她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喜欢哼唱自己编的小曲儿,每一支他都喜欢听,但他从不表露,怕被笑话。

花期过后,枣树上只剩枝叶,但他有几次在夜里往墙那边看时,能看见树上隐隐藏着一点萤火虫般的微光,那就是她的样子吧,一点小小的、温柔的光。

邻居搬走之后,给枣树浇水打理的事就由他来做了,他做得很细心。有一年夏天,雷雨之夜,他整晚没睡,穿着蓑衣守在枣树旁,时刻注意着空中闪电的走向。

她说:“你快走吧,万一雷劈下来,你挡不住的。”

然而,他就是用那把穿了符纸的桃木剑,生生将一道朝枣树劈来的雷电改了方向。枣树没事,他握剑的右手,虎口被震出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天明之后,他疲倦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包扎伤口,然后睡了一整天。

之后一连三天,她都沉默着,从早到晚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觉得奇怪,忍了三天,还是恐不住了。夜里,他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到枣树下:“吓得不敢说话了?”

许久后,她终于开口:“厉天师,我想有手有脚。”

他一愣:“你想修人形?”

“没有脚,一个大雷下来我跑不了躲不过,兴许就被臂死了,没有手,我……”她顿了顿,“总之我想跟你们一样。”

他诚实道:“你只是花精,世间最弱的灵体,想修成人形是不可能的。”

“但你是最厉害的天师啊!”她一点不沮丧,反而充满了期待。

“不行。”他断然拒绝,“助妖成人,有悖天道。师父是给我立了规矩的。”

“你知我不害人。”她轻轻衰求,“我只想过一过另外一种生活。”

他摇头:“我说过你修不成人形,纵然用别的法子‘借’你人形,也维持不过二十年,并且为了这二十年,你最终要付出的……可能是灰飞烟灭的代价。”

“那样也不坏啊。”她一点都没害怕,也没犹豫,“厉天师,我愿意拿所有去换这二十年。”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转身离开。

天没亮,他便离开了道观,一走就是三个月。

再回来时,他风尘仆仆,脸上手上添了好些伤口。

“你又去杀妖怪了?”薄雾如烟的清晨,她看着树下的他。

他没说话,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露出个泥巴捏成的小人儿。

“离尘土做的身子,能保你二十年平安。”他将泥人摆在树下,自己盘腿坐下。

“身子?”她惊讶道,“你肯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