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第2/7页)

我认为珍贵人有意避开我,视我为空无,这是一桩极不明智的选择和做法。假如她谦虚,向我请教我对此生的见解,那么她将会从我的见解里得到启发。至少,她会明白,我们都为了一个角色而来,我们没有自己的人生。然而珍贵人与我的想法不同。珍贵人一开始就错误地认为,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不光如此,珍贵人还认为,她是为了一个男人而生,也为这个男人而死。珍贵人死于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使命解救这个男人。她还有一个更为令人恼怒的理由:爱。正是这个东西,给这个小贱人以分量,让她过于看重自己的人生,以为自己肩负着世间无比重要的使命,为爱而亡。

珍贵人错在不懂得谦虚。

这恰恰是我与珍贵人的不同之处。珍贵人知道自己死去的原因,由此,她为自己的死找到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足以说服她沉溺于死,也使得她拥有了一个十分明朗的死期和记忆。在这一点上,她比我聪明,也比我幸运。每次,我都想不起自己死去时的时间、理由,和原因。所以,每次我都会想一想珍贵人死的经历。然而,当我将目光移向自己,每到这个时刻,我便从死之前的瞬间逃脱了。

我不羡慕珍贵人的人生,我唯一羡慕的,是她对死亡的铭记。

在我的一生里没有死亡。我的一生并未将死亡包含其中。我是不死的。我总能重新开始。就像我的肉身。我吃掉一根手指,手指还可以重新生长。我吃掉整个自己,自己还可以从头再来。我沉默、静止,我旁观我表弟伟大的爱情,还时不时为他们的爱情添油加醋。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爱情不会这么悲壮,更不会传为佳话。但我的所作所为仅仅只是添油加醋而已,而添油加醋,又仅仅只是为了使他们的爱情更加热烈一些,如果没有我,这爱情就会平淡和逊色许多,难道不是么,没有人嫉妒、阻挠、破坏,他们会淹死在他们的爱里。

也为了在旁人眼里,这传世的爱情更有嚼头一些。可他们从不感谢我。他们对我的态度激怒了我,他们从不说起我,不揣测我,不谈论我,他们将我从他们的记忆和生活里轻轻抹去。他们漠视我,视我为空无。

他们激怒了我。

虽说,那不过是我打发宫中生活的一个消遣法子而已。

既然,我明白我来宫里只是为了扮演一个角色,那么我何妨不扮演另一个角色,或者更多的角色。我不介意除了扮演一个皇后,再扮演一个醋缸,或是太后的另一只眼。

我有大量时间,用来研究与我的死亡相关的问题。宫里每个人都想逃避这唯一深刻的现实,唯有我敢于知难而上,不为死亡动容。因为,我这一生里没有死亡。我翻遍记忆,寻找我来自的地方,每次在快要接近答案的时候,却总是一无所获。

为了研究我记忆之外的内容,我的死亡,或者说,我是如何轻易越过了死亡,我不得不重新回顾我的出生。但也许更有价值的是另一部分,我看不见的那部分。为了看见那些看不见的内容,我将重新回顾一些重要的片段。譬如,砸碎珍贵人的照相机,还有第十二位皇帝,还有冷宫……

我不介意回顾这些事,正如我不介意撕咬自己的身体,一次次品尝死与生转换的瞬间。在珍贵人的故事里,我只关心那些我曾经在场,而珍贵人偏偏只是一笔带过的地方。为了提醒珍贵人我的存在,也为了更正珍贵人的故事中不完善的段落,我不介意在珍贵人的讲述中,加入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应该从入宫那天开始。

如果说我这一生有值得荣耀的时刻,那么,由凤辇载着入大清门,进午门,经太和门、中左门、后右门、乾清门,至乾清宫,步行过交泰殿,入坤宁宫东暖阁大婚洞房,便是不得不提的段落。毕竟这是尊贵如太后都无法企及的荣耀。

在我的凤辇启程前,皇帝要具礼服先至皇太后宫中行礼,再在装点一新的太和殿举行大朝,之后皇帝还宫,正、副使节去皇后府邸行册立之礼,并奉迎皇后入官。在皇后与皇帝入婚房后,帝后要一起等候吉时,进合卺宴,行合卺礼。

就如同我知道我必然当皇后一样,我知道皇帝心中期待的是后日将要迎娶的珍嫔。因此,在我们进合卺宴,行合卺礼之后,皇帝起身回养心殿之举,并未引来我的惊骇。皇帝去哪里本不需要解释,也无需理由。我接受这个结果,因为我知道皇帝心中所想。我也接受他不发一言,默默离去的背影。

我独自坐在婚床上,一整天过去了,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我勉强吃了几个半生不熟的饽饽。吃下后又吐出来。我看着一桌子的合卺宴竟毫无胃口。可我的确很饿。可也的确没有一样东西能让我吃下。我拿起一只放在汤碗里的木汤匙仔细观赏。它是从一块整木里刻出来的。它光滑温润,样子甚合我意。我想,它的味道或许不错。我尝了尝。虽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鲜美,但的确比得上皇帝看也未看一眼,动也未动一筷的盛宴。我慢慢嚼着这把木汤匙,一种新的味觉代替了我原有的口味,成为我日后欣赏的味道。在我只住一夜的婚房里,我以极大的耐心细细品尝,并吃下了一只汤匙。我漱口,重施丹寇。我发现自己其实意犹未尽。于是我又连着吃下另外三只汤匙。我将一只漆碗里的菜食倒去。我又吃下半个漆碗。老实说,我不大欣赏碗上那层红漆,不过红漆下木头的味道比汤匙要好些。之后我又吃了七双筷子。看看窗户纸,已经透出牛乳般的微光了。第二天,在慈宁宫向皇太后行过礼后,我搬进了钟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