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2/3页)

华文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她身边的,嗡嗡声又在他耳畔鸣响。他闭了闭眼。一大片蛾子飞了进来,在他脑海里扑闪,密集重叠,白得耀眼,让他眩晕。华文使劲眨眼,还是无法从眩晕里挣脱。他尽力在意念的写字板上画出字迹,那拉,你还好吗?然而蛾子很快就覆盖了字迹。它们是白蚁,最终会将我变成一具干瘪的躯壳。华文想。蛾子在他们登上天桥时就已经甩开了,他眼里没有蛾子。不是蛾子飞来了,而是嗡嗡声令他意识涣散。他双手抱紧脑袋,食指抵着太阳穴,只求远离眩晕。他等了又等,直到蛾子煽动的翅膀消退。他跪在她身边,将她反转,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双眼大睁,望着他,一言不发。

“那拉,如果你听到了,就眨下眼。”

嗡嗡声在退潮,他恢复了声音,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眨了眨眼。

“你跌倒了。”

“我跌下去了。”

她干咳了一会儿。声音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语气轻柔,缓慢,像丝绒在滑落。

他脑海里的白蛾子掉了一地,地面一片雪白,他的声音在这片雪白中,像另一个人声音的回音。

“你看见了什么?”

她望着他,眼里却空无一物,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发现自己躺在他的臂膀上,想挣脱,却使不上劲。华文抱起她,让她坐在椅子里。她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喘息着,头深深垂下。

“跟以前一样。”

很轻的语调,很慢的语速。

“你认识这里?”

她不置可否,很久,才抬起头,眼睛直直望向华文。

这张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瞳孔的颜色更黑了,她投来的目光里没有他熟悉的温度和湖水。那是一个陌生的深渊。

她站起来,走近他。

她抬起右手。

她看看右手,好像惊异于自己居然能使用它。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额头,从额头开始一直向下滑落,到鼻子,到人中,然后是嘴唇和下巴。她的手指停在他下巴上的小坑上。她缩回手,手指曲在一起,放在胸前。

她的手指非常轻。华文只感觉一滴冰水沿着额头缓缓滑落。她转身,走到镜子前。他也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他们一同向镜子里望去。她再次抬手,手指抚过镜子里自己的脸,从额头开始,然后是眉毛,眼睛,她触过她的睫毛,鼻子,脸颊,和嘴唇。她扬起下巴,为了看清长长的脖颈。她解开橡皮筋捆着的头发,一股乌发忽然在肩头散开。它们过于浓密,几乎遮掩了华文的视线。

“我喜欢这样。”

她审视自己的身体,看自己的胸,腰,和腿。她抚过它们,像在触碰别人的身体。

“真好。比看上去还要好。她老了,身体腐朽了,可她还是设法得到了另一个。叶赫那拉,换了一个年轻的身体。很好,这个主意。忘记过去。绝好的主意。叶赫那拉,用另一个名字隐藏自己,忘记了过去。”

她缓慢地、冷漠地说。她在自言自语。

华文退后几步,看着那拉细致地品味身体,重新认识它,那样子像是在审视一件衣服。但那衣服不是她的。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这件衣服,并不认可它,她嘲弄它,却强迫自己穿上它。他忽而醒悟,那并不是她,不是与他一起来到这里的人。不是那拉。她是另一个人。这个时刻来了。“它”的时刻。一直以来,站在那拉背后,令那拉惊恐万状,让她疯狂,让她走在死亡边沿的人,那拉称为鬼的人,来了。

华文闭上眼,深深吸气。脑海里,蛾子的尸体形成了一个空洞,很多碎片正在飘向洞口。他的意识在不可阻止地飘逝。他又觉得身体里有一根神经,牵扯着他的思维,逼迫他去接受一个不可能的现实。就像他的手穿过卖报老人的身体,什么也没有触到一样。

他正在失去自己。

这个醒悟令他眼里积满泪水,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反射出蜡烛的光亮。他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望着她。

“它”,是另一个女人,一直以来他希望解读“它”,分析和辨识“它”,他没有料到,“它”会这样出现,借助同一个身体。但他依然无法判断,她是那拉人格里分裂出来的分身,还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他看着她在镜子前,一点一点,像收复失地般收复这个身体。可那拉在哪里?他在意识的虚空中搜寻,希望她重新现身于他意念的写字板前。

她不在。但是,隐约的,有双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他分辨不清那双眼睛的方位,但那就是那拉。他希望尽快适应这种黑暗,这样他就能看见她了。可他越努力,却越是连那双眼睛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