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街(第3/4页)

一个瘦小的老者正在一张铺开的塑料布上摆报纸。报纸捆得很整齐,老者解开报纸,一张压着一张放好。晚上谁还会买报纸呢?华文在老者对面蹲下来,看了看散开的报纸。老者低着头自顾自摆弄报纸,并不看华文一眼。

“老人家,跟您打听个地方,这里原先的饭店搬哪里去了?”

没有回答,只有报纸铺开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华文这才看清,老者摆好的那堆报纸,原来是成堆成堆的寻人启事。华文拿起一张,看到日期是1974年3月21日。报纸上印着一个叫李幼文的人的黑白照片,字迹是粗重的黑体字:

李幼文,男,生于1943年11月28日亥时,小学文化程度,籍贯,北京市朝阳区,成分,右派,于1960年至1967年在某农场劳改期间病逝,死亡时间不详,亲人寻找其下落……

华文看到这里觉得好笑,天下还有寻找死人的寻人启事?可报纸上满篇幅全是这样的内容。只是名字、照片、每个人的介绍不同。找的都是死去之人,有的死于斗殴,有的死于凶杀车祸,有的死于疾病。华文越往下看,越笑不出来,再问老者,老者还是不说话。华文急了,拍拍老者的肩头,问他这是开什么玩笑。然而,他的手并没有碰着老者。他什么也没有触到,他伸出的手穿过了老者!这怎么可能?华文看看手,再看看老者,又看看攥在左手的报纸,报纸瞬间化成了粉末。这难道就叫“风化”?华文后背一阵发麻,他想站起来,却坐在了地上。老者还在他眼前忙碌着,摆弄报纸。这是不真实的。华文双腿发软,坐着向后退了几步,使出全身气力站起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他想知道时间。该死,他忘了戴表。华文不指望那拉会知晓时间。他估计从办公室到这里最多走了二十分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那么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

四点钟,是不可能有鬼街的。哪怕是五点,六点。

他不想吓着那拉。他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他们应该原路返回。

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鬼街。

“快走!”

他压低声音,唯恐惊动什么。可他根本抓不住那拉的手,他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觉得衣服是潮湿的,让他浑身都不自在。他还是设法抓住她,强迫她转向来时的方向。他们必须退回立交桥,回到红绿灯那里。他握着她的手腕,由于用力过猛,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这时,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穿一身簇新白西装的女人,朝他们径直走来。华文只能就势将那拉拉到一边,可那女人根本看不见他们,毫不躲闪,向着华文而来,脸对脸,大张着眼睛,半张着嘴。华文想后退,却动不了。他无可回避地看到,那张脸,施粉太多,白得像一堵墙,胭脂很不自然地凝固在高耸的颧骨上,口唇猩红,弯弯长眉,一直延伸到眼角上。她贴近他。他想起,殡仪馆敛尸人手下才能画出这样的妆容。他对自己说,快,闪开,让她过去,别被碰着。可他动不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每个毛孔跟着收缩,全身掀起一层鸡皮疙瘩,头发竖了起来。那女人穿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拉同样目瞪口呆,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但双方手里都攥着冷汗。她想拉他一下,却使不上劲。他们陷入了相同的境地。他们僵立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他们困在原地,无法离开半步。

这是哪里?他们问。没有回答。不可能有回答。这时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人”。这些“人”跟在集市上购物的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他们听不见这些“人”走路的脚步声。灯光昏暗,华文尽力辨别他们的脚边和身后,看看他们有没有影子。

他们没有影子。

难道这就是……“它”的世界?

幽灵的世界。亡魂的世界。

鬼的世界。一个死去的世界。

这是此刻他们心里潮水般涌动的念头。

“等等,让我想想……”

华文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变得多么可笑,他花费那么多年从学校从各种翻译著作中学到的东西,他的理性,他的逻辑、解析、推导,在这一瞬间崩塌了。蛾子,将他们逼入一个境地,他脑子里充满了废墟的气味,各种焦煳的味道。那拉的幻觉,或许,是真的。可是,他们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是否还能回到来时的红绿灯下,重新选择一个方向和一条道路?他们首先得回到立交桥,一定是立交桥出了问题,他们不该上那座桥,还有,还有,他紧攥着她的手,她一直跟他说,有一个鬼魂。她是一个梦游者,或者,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