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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从帐篷里搀出那个少年,他神态安详地盘膝坐在潮湿的沙袋上。少校想给他戴上呼吸器,被他拒绝了。

“这样就很舒服了。”少年说出了第一句话,声调有些怪怪的。

少校蹲下,握着少年的手,轻声说出了他为众人所知的名字:“龙王……”

“嗯。”

“这里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龙王露出笑容,“大爸跟我说过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要在这里努力,才对得起叔叔阿姨们这么久的照顾。”

他穿着白色的布袍子,幼小的身躯上像套了一口钟似的。少校曾经见过他摔下三阶楼梯,断了骨头。

龙王的身体脆弱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上天的某种平衡,抑或是天生的不幸,凡人无法触及的伟力与纤薄脆弱的身体融为一体,这极端的不平衡令少校在这几年里夙夜不安,总是担心有一天,这枚世界的珍宝将落地粉碎。

而现在,沧江下游上百万人的生命,都压在了这个小人儿的肩膀上。

下午四点二十分,洪峰如期而至。

被称为龙王的孩子已经在大坝上坐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里,他吸了五次氧。有人远远地认出了他,于是消息野火般传遍了上下。有正迁移的灾民在岸边向他磕头,也有人向他哭喊叫骂,最后被士兵拖走。龙王一直坐在沙袋上,兴趣盎然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大声把每一个他觉得有趣的人描述给少校:扛着澡盆的中年男人,抱着鸭子的头巾老汉,甚至还有在大雨里穿着白色连衣裙,一直在远处盯着他看的女孩。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但他的活跃反而让少校愈加不安。

少校把手放在龙王的肩膀上,用坚定的动作给他鼓励与信心。二人看向远处席卷而来的黑潮。那不仅仅是浑浊的江水,少校想,里面还有数无量计的石头、泥沙、树枝、房屋、船与人的碎片……

如果连被众人敬畏的龙王都制不住洪水,该怎么办?他脑中浮现出这个问题。

当洪峰逼近的时候,所有人都胃部抽紧,无法呼吸。这是一头无可抵御的巨大怪物,纯粹而惊人的液体与固体推动的庞然流量,像是一座山向众人势不可当地压过来。脚下的大堤像是一个纸糊的玩具,甚至不能指望这人类的造物能够多坚持五分钟。

“龙王。”少校说话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惊悸。

“嗯。”孩子伸开自己的双臂,大声应道,“我现在感觉真好!”

在后方听报告永远也无法想象真正面对洪水的感觉,在来到战场之前,少校印象中的洪水仅仅是沿着河道前进的一波巨浪,但现在他知道了,洪水是土地肌体的溃烂,是一种恐怖情绪的蔓延。目力所及之处,上游的大片田地、工厂、乡镇……都被黄浊的水流所淹没。它是漫溢在山原中的不定型生物,人们所能够做的,仅仅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与疏导它的动作。

现在,这头巨兽正在向沧江大坝扑来,他们则指望一个孩子给它套上笼头。

“感觉很好吗?”少校伫立在雨中问道,“身体能撑住吗?”

“嗯。”龙王大声说,“我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在巨浪将要扑到大坝上,所有人都抓住身边固定物,准备迎接地震般的冲击时,龙王抬起了他的手掌。

于是,浪潮崩溃了。

哪怕是亲眼见证的当事人,少校也很难形容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巨大的、浑浊的、流动的黄色洪涛,一下子变得低微弱小了。冲击到堤坝上层,足以将卡车掀翻的巨浪,现在只是轻轻拍打着众人的靴子。

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甜美、润湿的空气。空气中浓重的水汽加重了雨量,云层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涌。少校抬起头的时候,云的阴影交错晃动出细长柔韧的身影,他知道这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但眼前所发生的奇迹——

大地的溃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龙王神态凝重地坐在原地,只是伸出自己的手掌,指向正在挣扎的江水,仿佛在责问这驰骋大地、蹂躏山原的原始神灵。在少校和政委的世界里,他们看见大坝下还在疯狂冲击的洪水,巨兽在撕咬水泥的根基,洪流正在与虚空中强韧的意志力相抗衡。除了水之外的东西,那些石头、钢铁、沙砾……随着水流的消逝,这些事物都逐渐停滞、沉默下来。

液体卷动的动量正在迅速消散,这违背物理学常识的迹象让少校脊背发麻,他不禁思索这些消失的能量到底去了哪里。他所受的唯物主义智识训练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答案:一切反作用力都在由龙王承担。哪怕龙王能够以最精巧的方式抽去洪水存在的根基,这伟力对他的身体来说也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